与其说金灵犀对如山找来间楼毫不意外，不如说她一直在等著如山来，如山出现的时间和她估摸的几乎相当，她了解这个爭强好胜的女孩子，和十年前的她如出一辙。

见到金灵犀，如山难免尷尬，她来这儿有三个毫无关联的目的，有质问，有探询，有祈求，不知先开哪个口，只觉著憋闷，有求於人的时候有理都显得没理，气势差了好大一截。

金灵犀的心思何等敏捷，她像一切从未发生过，笑眯眯拉住如山开朗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楼里刚进了一批西域果茶和萨瑟香，一个安神，一个醒脑，正好给阿妹开开荤，尤其这香，听说转运码头就在汉江之上，外面一层包裹的正是梁州竹篾，你看和阿妹多有缘。”

“金楼主缘何拿梁州激我？怎么，是提醒我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哟，阿妹怎么这么生分？”金灵犀听见她的称呼，夸张地咂了咂嘴，笑道，“我想著品香喝茶再慢慢敘，阿妹性子却还是著急，行吧，既然不愿享受，那就先解惑再品茗。”

金灵犀邀如山相对而坐，收了笑，言归正传：“阿妹可是想问为什么我会救你，我又怎么救得你？”

如山点头，最后一个目的能不能达成取决於这个答案。

“我被朴老物骗了。”金灵犀眼中浮出一丝慍怒，“腌臢老东西，怕你平地起高楼伤了內渠商脉，祸害你家；可你倒了他又覬覦你家底，想趁你式微干捞一笔；他窥到你与我结交，想借我之手哄弄你与朴遂结亲，他嘴上说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姻亲能让咱们三方有利，实际是用婚事討要家家財。怪只怪我与朴遂只见过三面，一直被他引经据典的斯文模样骗了，还以为他真是传说中不染铜臭的商中文君，要不是你性子差，闹得人尽皆知他道貌岸然，我还被蒙在鼓里！现在想来，这一对狼狈为奸的父子是要探清你的底，再用婚事捆住你，一分不落地磨耗家財！好在你脾气臭，上来就玉石俱焚，不然真忍了嫁进去，別说互惠互利不可能，你想逃都逃不掉了。”

不知又想起什么，金灵犀恶狠狠地“呸”了声，嘴里不乾不净道：“杂碎的家族没有和离一说，女子嫁错了人只剩一条死路，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如山茫然金灵犀怎么越解释越激动，对她口不择言也不太满意，什么叫她性子差脾气臭，连怨主都骂，金灵犀受什么刺激了？但对於这个解释，如山信多少並不重要，金灵犀是商人，只那一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三方有利”就让如山明白了她拉亲做媒当然有所图，但她相信金灵犀是受骗了的，凭她安排竹房包厢这一招就知道她真和朴遂不熟。

“金楼主的话我信了，最可疑的问题解释清了。”如山开窗指著楼下无人的竹淑玉泉，“上次来我发现间楼的包房如石穴密窟，贴著门窗也听不到里面声息，我夜里在楼前楼后转过几圈，看见贵人进出皆密不透风，想必此楼吸引贵客之一便有这谈私密要事的便利。但我与朴遂几句爭吵却引来满廊看客，开门那刻我气归气，也不免奇怪怎么男女姻亲的私事竟能被全楼知悉，我想过是不是门窗坏了，但仔细思量，楼主不是个心粗的人，现在懂了，楼主不熟朴遂，留著心呢。”

金灵犀细长眉眼瞟了瞟如山，嘟噥：“机灵的妮子。”

如山不管她留心安排有瑕包房的目的还有什么，总之最后看结果是帮了自己，既得利益者无须废话，接下来只剩她最好奇的疑惑：“楼主给朴志良的皮囊装著什么？”

“债，朴遂的赌债。”金灵犀对答如流，“不瞒你说，你和他之间的交谈我听得一清二楚，但我总不能闯进去，於是著人对朴遂的日常一探究竟，勾栏瓦舍最多的不是登徒浪子就是文人雅客，朴遂倒是没有那方面的污名，但他那些文友啊给我翻出来了这个，赌，在商家不少，但赌在他身上，和那酸腐假把式一对，哟呵，別有一番趣味呢！”

“朴志良不知道？”

“他知道啊，他最宠的儿子能不知道？”金灵犀大大方方看热闹，嘲笑掛满了嘴角，“他知道，但其他人不知道，若是主母知道朴遂是个赌棍，本不情愿的『嫡庶均等”更不能作数，所以他顶著族人唾弃，守著这么个大秘密，必须得给朴遂寻一门吃不空赌不空还能在族眾之中撑著他顏面的亲事。”

“混帐东西！图谋家財库居然为了当赌资！”如山怒不可遏，“骂他便宜了，就该打他！”

金灵犀不经意地呼出口气，她信了就好，不用再多为卢元鹰的秘密找补，不过撒谎还是有愧的，骗婚对她来说是不可触碰的深渊，她却把这么信任她的女子推进去，实在负疚，真心实意道歉：“朴家的脸已经丟尽了，所以你才遭此一劫。怪我，前识人不清，后自作聪，如果不是我將你二人安排在竹房，就不会加剧朴家对你的忌恨，如今书毁了，还牵连二奴重伤，我……”

噗通，如山却突然跪下了，金灵犀满面愧色霎时转成惊异，她跳起来拉住如山往起托。

“阿妹这是干什么？”

“求楼主相帮！”如山还是跪著，“今日来间楼，一为明晰姻亲困境的因由，二为搞清楼主是敌是友，但前两件都只为现下所求，若楼主相信我如山的本事，愿助家东山再起，那么一如之前承诺，家定与间楼同心共利，求金楼主施以援手！”

“帮帮帮，肯定帮！真嚇人！”金灵犀拉起如山，嗔道，“你昨日遭难今日即找来，摆明了无处可去，可你今日能顺当进楼也应当明白这楼门自是为你开著，你的心思我了解，我的心思你怎么想不到呢？纵使我再对不起你，该解释的也解释完了，我对得起天地良心，你如此生疏倒是嚇得我一激灵，阿妹，你真信我吗？”

“信！只能信！”

“这话说得，嘖，哄人高兴都不会，怎么当女子？別说你看不上这哄啊娇啊的造作，那是你不知道不用真情的时候，娇哄是技能，是达成目的的法门。”金灵犀拍了拍如山的脑袋，“跟我走，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你有財力根基，东山再起从商容易，但你家兄长没有堂上人撑腰，想为了他再探朝堂，怕是只剩这一个不著痕跡的法子了。”

暮色浓重，长安城郭的轮廓渐消於黄昏之中，金灵犀引如山越过门廊下悬吊的琉璃灯，一股混合著浓郁香气、食物油脂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夕阳最后一抹余暉闪黑，间楼的灯同时点亮，如山眼前豁然开朗，她竟站在中庭贯通五层的宏大天井当中。

灯影流金碎玉，楼內人声在比白昼还亮的各个楼层、各间包房雅座中鼎沸，觥筹交错、丝竹管弦、男女笑闹密密匝匝地交织著，如山在无限碰撞的嗡鸣中屏住呼吸，五层高楼如同巨大的蜂巢，人影幢幢，衣香鬢影。

“熟悉熟悉，短则月余，长则嘛……罢了，总之未来好些日子你都要在这儿『討生活』了。”金灵犀的手指在空中从低到高缓缓划动，“坊门开时间楼是酒肆茶亭，坊门一闭，间楼那可就是逍遥池天宫筵咯，论玩儿，金悦阁算什么，间楼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与蓬莱仙界比肩，人间仙境只此一处！”

没错，如山跑船数载，走过藩镇出过边境，她在胡商的姬船上起舞，在水域重州尝过珍饈异宴，她活在重利的世界，见过纸醉金迷世界，可间楼的夜，她想了很多词也难以形容处在当中的震撼，这里就是所谓的寰宇吧？五层而已，却浩瀚万千。

一层，被金灵犀称为市井，这里皆是散座，地面铺设的都是昂贵的波斯毯，环境却在西域乐师和胡姬密如阵雨的踏点中形成一股似从西市流出的繁华街景。这里的舞姬绝美，乐曲雷霆雨露皆具，吃喝舞悦和贵客开怀大笑混杂著酒气和烤炙羊肉的甜腻腥香让“市井”高级得多，诱人得多。

二层，取名浮世雅舍，一间间垂著竹帘的雅室临著迴廊，植物密织的隔屏矜持地隔开了一楼的喧囂，丝竹清雅，隱约可闻文人抑扬顿挫的吟诵，乐伶婉转低唱，室內精雅的陈设分明色彩淡雅却诱人难以抑制地多看几眼，如山从一间未关门的包房看进去，里面几个宽袍大袖的士子围坐赏乐，他们面泛红光，想来喝的够尽兴，正享受怀抱琵琶的乐伶信手拨弦的鬆弛。一个士子隨手將钱丟进银盘里，“叮”一声脆响，乐伶立即眼波流转，笑意盈盈。

三层格局变了，迴廊环绕的高空竟生生抠出了个下沉的舞池，池中舞姬赤著足跳著眼繚乱的金线舞，她的裙裾缀满了细小金铃，但凡一动，细碎响声几乎盖过激盪的鼓点。迴廊的锦帘后，只见人影绰绰，却瞪大眼睛也看不到那些人的真面目。

“间楼都是贵人，但贵人也分三六九等，从这层迷离宫开始往上……”金灵犀贴著如山的耳边悄声说，“才是真正称得上『身份』的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