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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先驱

戌时的秋风吹来温婉的凉意,延寿坊的宅院各自传出晚饭后家人笑闹消遣的生活气,往日的宅也是一样,若谷饭后安静读书,善果研磨练字,两主僕都是喜静的性子;如山在房里把算盘敲得噼啪脆响,生怕別人不知她精妙的算技;船保和仓仓在院里追逐打闹,鱼保干看著插不进去,只能拉著做饭的、打扫的、餵马的的僕从叨叨梁州风骨,汉江往事;隨著如山的人都是活泼好动的性子。

可是今晚的家与往日大相逕庭,静的出奇,只有船保和鱼保不时痛苦的呻吟能偶尔挑动空寂的夜色来证明院中有人,只是令听到的人惶惶然,渗人可怕。

如山在压抑的痛吟中转醒,屋內灯光昏暗,若谷的脸却清晰可见,他一直守在床头。

“醒了?”若谷轻抚妹妹的额头,放心地吁了口气,“可算不烧了。”

“船保鱼保还好吗?仓仓呢,脸上会留疤吗?”如山牵肠掛肚。

“放心,仓仓年纪小恢復得好不会留疤。”若谷顿了顿,还是说了实话,“鱼保双臂可以保住,但是左眼……无用了,船保救下来时一臂已断,也……也废了,阿妹別急,金楼主给了最好的息寧散,他们性命无忧,我已经著人联络了阿娘,等他们情况稍微稳定先送回梁州休养,郎中说若是养得好二人日常生活一定无碍。刚才仓仓来求,想陪船保回梁州,我替你允了,你没异议吧?”

如山哪里还有异议,自从听到两个武奴身体尽毁她就蒙住被子缩在里面哭得声嘶力竭,她甚至没脸去见三人,什么叫生活无碍?鱼保出了明的目似神龙可透微尘,船保巨力能在水中掀翻客船,习武之人失去双臂废了功夫,对他们来说生活岂不处处都是阻碍?如山心里被捅了个血窟窿,痛得撕心裂肺。

如山哭了不知多久,哭到仓仓来看她,安慰无数她听不清的话又走了;哭到墙外宅院没了热闹声息;哭到更夫夜里的敲更声响起四遍;哭到连船保鱼保也没了痛吟睡去,她还是捂头痛哭,若谷只是安静的坐在床边,不断绞了脸巾递进去,任她哭个痛快。

五更响起,如山揭开被子,泪流干了,这才意识到阿兄居然一直守著他。

如山呆呆盯著若谷,他们兄妹什么时候这么亲近,这么关心对方了?

“大哭伤身,饿了吧?厨房备著鱼汤,你喝点儿。”

厨娘將热好的鱼汤送进房里,若谷吹著烫口的雾气,並不提这些日子的无妄之灾,只讲过去家中细碎的小事哄著她:“小时候你生病不吃饭只喝鱼汤,说来也怪,別人吃饭才能恢復力气,你只喝汤就成,阿妹是天生的水命,却取了个旱地高岗的名,当年阿娘为此可没少和父亲大闹。”

谈及往事,如山眼圈又红了:“阿兄还记得?”

“不会忘的。”若谷唇齿向上勾起温柔的弧度,他一勺勺餵妹妹喝汤,回忆道,“得知阿娘生了女子,父亲立即为你起名如山,阿娘很为这刚硬的名字生气,可父亲说全家扑在入仕的宏愿上,多多少少会忽视女子,他希望你能如山般强劲,不被他人善恶左右,不指望倚靠別人你也能疾风劲草般活,真好,如今你自立自爱,做到了父亲希望的那样,还更霸道。”

若谷言语似有怨,脸上却带著笑,如山懵懂诧异的模样让他想起小时候,又开了话匣子:“三岁,你首次登船,穿著绿夹红裙点著鈿,眾人起鬨让你跳丽人舞,你却偏学对向船中的胡姬跳胡旋,一个走路还晃荡的肉糰子,短臂短腿儿的在飘摇甲板上旋转踢踏,好可爱,你那么活泼有趣,两船的人都喜爱你,阿娘抱起你亲了又亲,父亲那么严肃的人也在你肉肉的圆脸上轻轻咬了一口,我那时也是孩子,可那个场面我忘不掉,那时我想,我有天下最可爱的妹妹,谁也不能欺负她。”

如山的泪扑簌簌掉落,在她的记忆里从没有和阿兄这么亲近过,更没有聊起过他心里藏著的东西,她还猜忌阿爷对她的忌惮,她感动中融著深深地懊悔,带著哭腔埋怨:“这些事我怎么不知道?我一直认为大家都偏宠你,我只是你身下的垫脚石。”

“阿兄很后悔。”若谷轻嘆,“峰儿(夭折的若峰)中殤让父亲与我陷入惧怕意外断了祖辈宏志的焦灼,我將所有精力投入於修书,忽略了你刚满十岁便替峰儿上船的孤寂,你长则半年短则月余才能归家,我却闭门不出让你习惯了独自奔忙,直到你成了独当一面的家主,直到你冷眼厉色待人,隨时隨地妒忌怨懟,我们见面再难说一句体己话,我才意识到八年跑船你早已失去了女子本该拥有的寧静。阿妹,是为兄自私,我曾幼稚以为同根同脉割不断,但忘了失望太甚,即便血是热的,心也会冷。”

若谷放下碗筷,托起如山的手轻抚:“阿妹的小肉手竟长这么大了,对不起……一直不知该如何说起,对不起,都是阿兄的错。”

如山哭出声来,她算不清阿兄的抱歉从何时而起,她记不起第一次对阿兄產生算计的妒忌心由几岁始,她哽咽著:“阿兄我错了!”

“你错什么?”

“我有一个帐本,记著我以为你们对不起我的所有事,我还把它们都折算成钱了,统共六千八百四十二金……”

若谷愣了愣,忍俊不禁:“果然是算盘精转世,常人哪敢如此大张狮口?”

日久隔阂须臾尽消,若谷双手擦拭著如山的泪,轻嘆:“阿兄醒悟还是晚了,但山儿清楚阿兄不说大话,在仓库那些確是我的肺腑之言,回梁州后我们重头再来,姻亲嫁娶皆凭你的心愿,但你不可以再因交易自作主张,时刻记得,『肉糰子』是我的心头宝,不是標著价的商货。”

如山感动至极,疯狂点头,点著点著忽然又停了,懵问:“谁说要回梁州?不是仓仓和二保兄弟回去休养吗?”

若谷反问:“不回家留在这里干什么?书没了,生意也没了,你被人盯著处处掣肘,纵使有冲天志,长安也不是沃土,大城推崇捧高追势,锦上添隨处有,雪中送炭太罕见了。”

如山不是没想过东山再起的艰难,但让她就这么吃著亏逃离,她不甘心!论起雪中送炭的可能,她顿时想到了金灵犀。

“对了阿兄,为何金灵犀会和你一起?是她要我和朴遂相媒,怎么会来救我?”

若谷摇头:“当时一切发生太快,我只记得自己由流淙带著一路追踪,眼看到了三渠匯流之地,水气冲淡了你的味道,流淙踟躕不知选哪条路时,金灵犀策马而来,说是一起救你,我没得选,只能听她信她,没想到她还真带对了地方,应对自如救了你。”

“回来时你没问她为何知道我在哪儿,又怎么知道救我之法?”问完,不等若谷回答如山就想到,家中一主三仆受伤,若谷独自当家当然无暇多顾。可是金灵犀前后矛盾让她看不懂了,她前坑后救到底图什么?

“我倒想知道你和这不知深浅的金灵犀是什么关係,交情有多深。”

如山並未应声,只是问:“阿兄四岁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水造法》虽然撕了,但阿兄怕是早已通背全书,阿妹认为阿兄重新誊写能做到字句不差。”

若谷猜出她的意思,道:“我是有这个打算,但这不是必须留在长安的原因,我意已决,回梁州,像父亲一样托举后世,什么时候无需家人犯险什么时候再献书,阿妹,经歷这遭生死险境我才幡然醒悟,没有什么比亲人安危更重要。你曾问我入仕是不是我的心愿,是,做官是我自己心愿,但不是为了光彩门楣,更无关祖辈的地位尊严,而是我想成为武后、裴明礼这些消除世俗偏见的后继之人,他们不凡不是最终成为了当权者,而是在谋权的过程中凭著一腔孤勇撼动了高不可攀的贵贱桎梏,武后的无字碑让天下看到女子的非凡格局,裴君为国理財让天下获得义商之益,天下是天下人共有的天下,奴有良人,王有坏蛆,得贤方能不朽,故步自封只会亡於阶层痼疾,我只希望自己能成为行大义换天下均等的先驱,至於踏上含元殿的人是不是我,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阿爷也是这样想吗?”

若谷点头:“弃商从仕的方式有很多,像姑母说的,钱討个员外对家来说太容易了,但阿翁,乃至阿翁之前的家祖一定要走这条难走的路,因为鸿鵠不可与燕雀同日而语。”

一夜之间,如山一而再地被深深震撼,她那些“祖辈不务实”的埋怨,那些借官背景成为豪绅强商的理想在兄长面前变得多么小家子气,不值一提。

“原来我这么狭隘。”如山自嘲苦笑,如此看来长安行也不是完全溃败,若没被折辱这么惨,她怕是永远不明白阿爷阿兄的良苦用心。

若谷轻抚她的头髮,笑道:“你过去才不会安静坐下好好听我们说话。但你能一直顺利我也很庆幸,我的妹妹首当从心而活,推己及人至少有例可循。”

更声起,晨鼓动,天空第一缕朝阳迷迷濛蒙射进房里,烛光登时弱了。

“阿兄你看,日头再淡也比烛火耀眼,长安不缺烛火,但是黑夜留亮的灯下却更黑,只有蓬勃明日才能真正照亮大地的边际。”光芒在微熹晨光中重回如山眼眸,“阿兄,我们再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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