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灵犀捏起托盘里的琥珀酒凑到如山鼻下,酒香居然混著安息香料的味道,她介绍:“能提振精神又能安眠息神,最適合耗费心神的宫中人。”
就算吹牛,她吹的也並不算大。
到了四层,氛围骤然清冷,但层名却很热闹:富贵窟。
大包宴层静的连脚步声听不见,迴廊被一扇扇精致的雕木门隔开,偶有侍者从门中进出也都轻捷如猫。廊中的水晶帘幕颗颗打磨得浑圆剔透,折著穹顶七色流彩,空气里浮动著一种极其清冷幽远的香气,似雪后寒梅,又带著药草的怡然。金灵犀说这里的包房一个顶三楼十个,都有单独的舞池和优伶单独的准备间,所有陈设都是私定而来。如山在楼脚包间外看到一个身材异常高大赤著上身的崑崙奴,他肌肉扎实,垂首肃立如同精雕细刻的石像,这样好成色的崑崙奴,守著的必是极隱秘的尊贵。
“惹不起,这里的人都惹不起。”金灵犀嫌弃地瞥了眼崑崙奴,赶紧把目光转到另一边,“非礼勿视,有怪莫怪。”
如山意外,一个天酒地的邸店东家居然厌恶男色,还是这么勾人精致的標誌男色。
至於五层,竟没有如山以为更加豪华的天宫,反而朴素的简陋,她歪了歪头,诧异“天人”难道喜欢回味陋室,捨不得苦难?
金灵犀却笑了,指著最后一层台阶说:“还差一步,急什么?好肉都在锅底。”
最后一步如山仿佛不是走上去的,更像是被突然弹进了星汉之中,清冷的月光和漫天星辉倾泻而下,与楼內无数烛火、水晶的珠光交相辉映,融进冷冽却辉煌的光中。巨大的透明顶从白玉宴台的角度看又成了个底部墨玉的舞台,那上站著的人仿佛悬浮在深渊秘境之上。
台上立著个人。
一个身形精瘦的中年男子不仅穿著不华丽,甚至他身上掛著的是件半新不旧的缺胯袍子,还不如楼里的寻常小吏,无油彩的素麵上一双细长眼睛精光四射,他的身边没有丝竹,没有锣鼓,可围坐在白玉宴台边的人们都聚焦在他身上。
“压轴古灵,人称优古,他可是个大优人,入过皇城伺候过两代圣人。”金灵犀介绍。
如山难以置信,优伶卖艺也有分別,伶奏乐,优取笑,在她心中伶人弹琴唱曲至少还能算得上附庸风雅,可靠出洋相供人取乐的优人怎么能登如此大雅之堂?还能有这么多“天人”捧场,审美至少美是基底,可优人之中还有很多侏儒俳优,算美吗?
古灵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一个极尽諂媚的笑容,对著一面玉台的方向捏著嗓子,用滑稽的声音夸张道:“哎哟!今儿撞大运了,天下云霞染金袋,紫薇星君入皇城,大佛临朝啦?”他一边说,一边模仿著低阶官员见大员时的卑躬屈膝,那手足无措的样子仿佛能把腰弯断,腿筛糠似的打著颤。
席间响起几声克制的轻笑,如山顺著古灵目光看过去,那白玉案台坐著位老人,日常锦袍之下露出一溜紫色的领边,古灵眼尖,一上来就逮到个紫袍大员揶揄。
古灵又忽的挺直腰板,换成一副肃穆模样,学著言官对奏,一来一回没两句,其中一个角色刚说有要事秉明,却浑身上下一通乱翻,终是两手空空,他两样一瞪,五官和身子一同耷拉下来,惶恐道:“启、启奏陛、陛下……臣、臣有本、本……本官昨夜喝大了,把本儿落在平康坊胡姬的榻上了!”
“噗嗤!”紫袍大员身旁的年轻人笑出了声,又赶紧用袖子掩住,而紫袍老人眼里流转的笑意变成了一抹肃杀。
“优古讲什么了,他们怎么怪怪的?”如山悄声问。
金灵犀眼角顺到紫袍老人身上,轻言:“新君临朝,那城中城里混杂的鱼龙各裹各的乱,聪明人踏著机会平步青云,看不清形势的还以为能活在祖辈的功劳簿里混安逸,开玩笑,天宝末乱之后太极宫中哪还有安逸?这不,郭老都来听故事了,混官的好日子要结束了。”
“郭……太尉?”如山惶惑,当朝太尉郭子仪会来民间邸店看优伶的粗俗笑戏?
“嘘!”金灵犀捂住如山惊呼的嘴,“优古眼尖也不敢直认,小心脑袋!传言郭老半退,现在金悦阁去的少了,可间楼来得多了,要我说这哪是退,这是圣人和他演了出以退为进的大戏,官场里的事退了更好办。”
“卸了任,反而逛楼?”如山明白又不明白,“优人戏謔,皇庭当真?听故事判形势?如此草率吗?”
金灵犀有些生气了:“你到底在傲慢什么?优人是低贱,但秦有优旃讽諫始皇勿修苑囿,开元也有以戏言寓意劝諫明皇的黄幡绰,他们是奴,但大义聪慧,对听不得忠臣直諫的天子他们能迂迴得法,你以为太极宫中都是明白人?含元殿里的大憨货多得是!人性是一样的,臊眉耷拉眼儿的批判硬諫当然让人討厌,天子也不是都宽容的,可用哄人逗乐的方式,笑著就把正事说了,你自己想,是不是更能听进去?我还真告诉你,只要优人內心正直,议政得法,滑稽之雄能顶忠臣半车。”
金灵犀话音刚停,周遭一阵哄堂大笑,原来古灵正活灵活现地表演买来的新科进士得意忘形却一头撞上廊柱的窘態,他学胡商用夹生的官话对市吏吹嘘,学著专驮“孝敬钱”的驴累趴的那可怜又可笑的贪婪相,他口中俚语层出不穷,却又在某个节点突然转向,用文雅駢句讽刺时弊,指桑骂槐。他的表情瞬息万变,肢体动作丰富夸张,每一个停顿、眼神都精准挠在看客痒处。他口吐是市井笑谈,细品之下却暗藏长安城里那些不能言明的豪贵荒唐。
笑声逐渐放肆,郭相也入了戏,放鬆了紧绷的背,一时间,那些市井茶亭里不可言说的“政论”不仅被古灵嬉笑怒骂地表演出来,甚至这个看似卑微的优人竟掌控了整层“天人”的情绪。
如山看呆了,受教了,她见过胡姬妖嬈,乐伶婉转,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力量,没有华服,没有美貌,仅凭洞悉世情玩弄人心的智慧,就能游刃有余的穿梭於长安贵人的心尖脑海,他撩拨著,驾驭著他们的情绪,让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为他开怀大笑、心甘情愿为他俯首。
古灵以模仿士族豢养崑崙奴私开赌局对战弒杀的滑稽悲剧收尾,他佯装诈尸嚇坏行赌之家时笑声达到了顶点,侍者捧著盛满金锭的托盘快步上前,贵人们边叫好边行赏,他却盯准了郭太尉,对他深深一拜,郭太尉站起身,力道虽轻却面目庄重地冲他点了点头,古灵展顏而笑,那种瞭然於胸的狡黠和不易察觉的审视令阴影处的如山震撼。
“他想表达的,对面都收到了。”如山囁喏,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在她心中涌动,她看到了一个远比歌姬、舞女更容易接近核心,更能在长安最森严的阶级壁垒间自由穿梭的角色:优人。
眾人散去,金灵犀站在拱形的舞台中央,很为她打下的“江山”自傲,而她同时也说出了间楼能成民间邸店翘楚的奥秘:“早跟你说过,张野狐,黄幡绰是受圣人青眼的大优人,他们可入皇城,能与圣人同寢,今日你看到了,美人比比皆是,但世间的美不止眼看耳听,重要的是入魂入心,让人哭容易,可让人笑你却能被记住!日子太苦了,能让久不得欢愉的人打心眼儿里笑出来,能让比常人压抑的贵人释放情绪,这才是连『天人』都难以企及的美!你看我这星月阁,多么美的苍穹,多么粗俗的演绎,可它之所以是长安独一份的存在,正是因为这些取乐优人,有他们,间楼的顶层才配称作『聚宝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