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天是被冻醒的。鸡还没叫头遍,苏晚就听见灶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披衣起来一看,张奶奶已经坐在灶前生火了。灶膛里的火苗“噼啪”跳著,映得老人鬢角的白髮泛著暖黄,铁锅上结的薄冰正一点点化成水珠,顺著锅沿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醒了?”张奶奶往灶里添了把松枝,松脂遇热冒出股清冽的香,“快来帮忙,这腊八粥得熬足三个时辰才够稠。”苏晚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凑到灶前烤了烤,见泡好的杂粮已经摆在案上:红豆胀得圆滚滚,绿豆透著翡翠绿,生剥了红皮,露出象牙白的果仁,还有栗子、红枣、桂圆,堆在粗瓷碗里,像捧了捧五顏六色的宝石。
“先烧滚水,”张奶奶舀了两瓢雪水倒进锅,“雪水熬粥甜,老辈人都这么说。”雪水是昨儿特意扫来存著的,装在陶缸里冻成了冰,这会儿敲了几块放进锅,遇热“滋滋”响,很快就化成了水。苏晚把红豆和绿豆先倒进去,用长柄勺搅了搅:“这两样得先煮,不然不烂。”
晓梅也被烟火气勾醒了,裹著袄跑进灶房,手里还攥著块冰:“昨儿忘买了,这是我从罐里找的,放进去更甜。”她把冰敲碎了扔进锅,块在沸水里打著转,很快就化了,水面泛起层亮晶晶的甜沫。“我去喊念秋,”晓梅擦了擦溅在脸上的水珠,“让她也来添把柴火,沾沾喜气。”
念秋穿著水红袄跑进来时,辫子梢还沾著絮,看见锅里翻滚的杂粮,踮著脚往灶台上够:“我要放红枣!”张奶奶笑著递过个小碗:“慢点倒,別洒了。”红枣落进锅里,在红汤里打著旋,甜香混著豆香漫出来,在屋里绕了个圈,连墙角的蛛网都像是被熏得暖和了。
院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傻柱扛著锄头回来了,肩头落著层新雪。“我去后山扒了些松针,”他把怀里的布包打开,松针带著露水的湿意,“铺在鸡笼里,鸡下蛋暖和。”看见锅里的粥,他咽了口唾沫:“真香啊,比镇上寺庙里的腊八粥还香。”张奶奶笑著往他手里塞了块麦芽:“先垫垫,等熬好了管够。”
建业和许朗挑著水桶从外面回来,桶沿结著层薄冰。“井又冻住了,”建业跺著脚上的雪,冰碴子落在地上积了一小堆,“我跟许朗凿了半天才弄开,担了两桶水,够添锅用了。”许朗把扁担靠在墙角,往灶里添了根粗柴:“我刚路过王奶奶家,灯亮著,怕是等不及要过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敲门声,果然是王奶奶来了,手里拎著个瓦罐。“我熬了点小米粥,”她把瓦罐往灶台上放,“想著你们忙著煮腊八粥,怕是顾不上做別的,添碗稀的。”瓦罐刚揭开,小米的清香就飘了出来,粥面上浮著层米油,黄澄澄的,一看就熬得火候十足。
“您这是赶巧了,”张奶奶往灶膛里添了把火,“再等一个时辰,腊八粥就能出锅了。”王奶奶摸著念秋的头笑:“我就是闻著香味来的,这孩子穿著新袄,真像年画上的娃娃。”念秋举著手里的红枣核给她看:“我帮著放了好多红枣,粥甜得很!”
傻柱蹲在门槛上编竹篮,耳朵却竖著听灶房的动静,听见粥“咕嘟”响得更欢了,忍不住又往灶房挪了挪。“我昨儿编了个小簸箕,”他举起手里的物件,簸箕沿编得圆圆的,“等会儿盛粥用,不漏。”建业凑过来看:“这手艺越来越精了,等过了年,咱多编些,去镇上摆摊,准能换不少钱。”
日头爬到竹竿高时,腊八粥终於熬好了。苏晚掀开锅盖,一股甜香“轰”地涌出来,烫得人直往后躲。锅里的粥稠得能立住筷子,红豆裂了皮,绿豆融在汤里,红枣胀得鼓鼓的,栗子粉粉糯糯的,裹在黏糊糊的糯米里,看著就让人眼馋。“快盛出来晾著,”张奶奶用布垫著锅耳,“凉得差不多正好喝。”
晓梅找了个粗瓷大碗,先给王奶奶盛了满满一碗,又往里面埋了两颗桂圆:“您牙口不好,多吃点软和的。”王奶奶捧著碗,吹了吹热气,舀了一勺慢慢喝,甜香从舌尖暖到胃里,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多少年没喝过这么好的粥了,比我年轻时在娘家喝的还香。”
念秋捧著自己的小碗,小口小口地抿,粥里的红枣太甜,她皱著眉头吐舌头,逗得眾人直笑。傻柱呼嚕呼嚕喝了两碗,又盛了第三碗,碗沿沾著粥渣也顾不上擦:“这粥配著醃萝卜吃,绝了!”他往碗里夹了块萝卜乾,咸香混著甜香,吃得嘴角流油。
正吃著,刘婶带著俩儿子来了,手里挎著个竹篮,装著六个白面馒头。“我闻著香味就来了,”刘婶把馒头往桌上放,“这是我家那口子从镇上捎回来的,就著粥吃。”她的小儿子盯著傻柱碗里的粥直咽口水,晓梅赶紧盛了碗递过去:“慢点喝,小心烫。”
孩子们凑在灶房门口喝粥,你抢我一勺,我夺你一块红枣,笑声像银铃似的在院里盪。大人们坐在炕头说话,王奶奶讲起年轻时的腊八节,说那时候穷,粥里最多放把红豆,能尝到点甜就算不错了;刘婶嘆著气说现在日子好了,就是俩儿子太淘气,天天打架;张奶奶笑著说孩子淘气才聪明,等开春让建业教他们编竹篮,也算学门手艺。
晌午的太阳暖融融的,照在雪地上,反射出晃眼的光。建业和许朗把剩下的腊八粥装在陶缸里,准备给街坊邻里送去。“东头的李大叔家得送点,”建业往篮里装著瓦罐,“他老伴儿病著,怕是没力气煮。”许朗往另一个罐里多舀了些栗子:“西头的陈寡妇带著俩孩子,多给点实诚的。”
傻柱扛著扁担跟在后头,扁担两头掛著瓦罐,晃悠悠的,粥香一路飘。“我去给山脚下的老猎户送点,”他笑著说,“前儿他还送了只野兔,正好还个人情。”念秋也拎著个小竹篮,里面是晓梅特意留的小半碗粥,要送给隔壁的小猫:“猫咪也得过节。”
苏晚和晓梅收拾著碗筷,灶台上还留著半锅粥,冒著裊裊热气。“这粥放凉了更好吃,”晓梅用布把锅盖上,“晚上热一热,稠得像膏子。”张奶奶坐在炕头纳鞋底,针脚在布面上游走,留下密密的小坑:“过了腊八就是年,该盘算著扫房了,把犄角旮旯都扫一扫,除除晦气。”
王奶奶帮著把晒乾的萝卜乾收进罈子里,撒上盐和辣椒麵,用石头压住。“这萝卜乾开春吃正好,”她拍了拍罈子,“就著粥喝,脆生生的,解腻。”苏晚往坛口糊了层泥:“得放在阴凉处,別让太阳晒著,不然容易坏。”
傍晚时,雪又下了起来,细细碎碎的,像撒了把霜。建业他们回来了,说街坊都收下了粥,李大叔还回赠了串晒乾的红辣椒,陈寡妇给了把自己种的菠菜。“老猎户非要塞给我只野鸡,”傻柱把冻硬的野鸡往灶房放,“说明儿燉著吃,比野兔还香。”
念秋趴在窗边看雪,手里攥著块没吃完的红枣,看见雪落在窗台上,赶紧伸出舌头去接,凉丝丝的,带著点甜。晓梅笑著把她拉回来:“小心冻著舌头,晚上给你做红枣糕,比生枣还甜。”
晚饭燉了野鸡,放了些蘑菇和土豆,肉香得能把人魂勾走。张奶奶喝著鸡汤,慢悠悠地说:“过了腊八,日子就快了,得把年货备齐了。对联、年画、鞭炮,一样都不能少。”建业点头:“我明儿去镇上再看看,有没有新到的红纸,晓梅说要剪些窗贴满窗户。”
夜里,风卷著雪沫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张奶奶坐在灯下缝鞋,鞋底纳得厚厚的,鞋面上绣著朵小梅。“这鞋给建业穿,”她用剪刀剪断线头,“他天天在外头跑,得穿厚实点。”晓梅和苏晚在剪窗,红纸屑落了一炕,像撒了层红雪,剪出的“福”字倒著贴在窗上,寓意“福到”。
念秋躺在炕上,手里攥著颗红枣,很快就睡著了,嘴角还带著笑,许是梦见了满锅的腊八粥。傻柱打著轻轻的呼嚕,怀里还抱著编了一半的竹篮,像是怕被人偷了去。建业和许朗坐在炕头,就著油灯算著过年的帐,铜钱在布包里叮噹作响,像在数著日子的甜。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院子盖得严严实实,像铺了层厚厚的霜。屋里的灯亮堂堂的,映著墙上的年画和窗上的红福字,映著锅里温著的腊八粥,还有一家人的笑脸。离过年还有十六天,可这年味已经像粥里的甜,浓得化不开了。喝一口热粥,暖的是胃,更是心,仿佛日子里的苦都被这一勺甜盖住了,只剩下满满的盼头,盼著年关越近,日子越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