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二遍时,窗纸上的霜又厚了一层,像谁用白堊涂了层釉,摸上去冰冰凉凉的。张奶奶披衣起身,刚拉开门閂,一股寒风就卷著雪沫子灌进来,打在脸上生疼。“嚯,这雪说下就下了。”她往院里瞅了瞅,青砖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白,院角的柴垛顶像盖了层絮,“冬始至,雪封门,这日子是真要往深里过了。”
灶房里,晓梅正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地晃。锅里燉著的萝卜排骨汤咕嘟冒泡,油浮在汤麵上,混著萝卜的甜香飘出来,绕著房梁转了个圈,又从门缝钻出去,跟雪粒子撞在一起。“奶奶,您快来暖和暖和。”她往灶膛里塞了块干松枝,火苗“噼啪”窜高,“这汤燉了俩时辰,排骨都酥了,等会儿给念秋多盛点。”
张奶奶搓著冻僵的手凑过去,灶台上摆著刚发好的麵团,白胖得像团云,旁边放著一小盆红馅,是苏晚昨夜用红和芝麻拌的。“今儿冬至,得包饺子,也得蒸两笼包,討个甜甜蜜蜜的彩头。”她拿起擀麵杖,在麵团上轻轻一压,擀出个圆圆的皮,“建业和许朗去西坡拉柴火了,雪天路滑,不知这会儿到了没。”
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吱呀”的推门声,接著是建业的大嗓门:“娘,我们回来啦!”晓梅赶紧掀帘出去,见建业和许朗推著独轮车站在院里,两人头上身上都落著雪,像两个雪人,独轮车上码著半车劈好的柴火,被雪盖得严严实实。“快进屋烤烤!”晓梅接过许朗手里的绳套,“手都冻红了,我烧了薑茶,赶紧喝点暖暖。”
建业跺著脚上的雪,鞋底子沾著的泥块冻成了冰疙瘩,“咔嗒”掉在地上。“西坡那片杨树林真不赖,砍了几棵枯树,劈出来的柴火够烧半个月。”他往灶房里钻,看见锅里的排骨汤眼睛一亮,“真香!我跟许朗在坡上就闻见味儿了,肚子早饿得咕咕叫。”许朗解著湿透的围巾,围巾上的雪化成水,在胸前洇出一片湿痕:“路上遇见二柱子,说他家的水缸冻裂了,我等会儿过去帮著修修,顺便把他家的柴火也捎一捆。”
念秋被说话声吵醒,裹著小袄从里屋跑出来,头髮睡得乱糟糟的,像团鸡窝。“爹,雪!”她指著院外飘飞的雪粒子,小脸蛋冻得通红,“念秋要堆雪人!”傻柱正蹲在门槛上编草绳,闻言笑著把她拉过来:“等雪下大了再堆,现在堆了也站不住。”他手里的草绳编得又粗又匀,“这绳结实,等会儿给独轮车軲轆缠上,雪天推著不打滑。”
早饭桌上,排骨汤冒著热气,包暄软香甜,饺子在碟子里臥著,蘸著醋吃,酸得人直咂嘴。念秋捧著小碗,小口小口地啃著排骨,肉渣粘在嘴角,像只偷吃东西的小猫。“慢点儿,没人跟你抢。”张奶奶给她夹了个包,“冬至吃甜,来年不缺盐,多吃点。”建业喝著薑茶,忽然想起什么:“后儿是集日,雪要是停了,我去镇上扯块绒布,给念秋做件坎肩,她那件小了。”许朗点头:“我也去,看看有没有新到的毛线,给娘织双厚袜子。”
饭后雪下得更紧了,鹅毛似的雪片打著旋儿往下落,院墙外的白杨树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枝椏上积著雪,像开了满树的白。建业和许朗裹紧袄去修水缸,傻柱坐在炕头编筐,晓梅和苏晚收拾完碗筷,就开始准备包饺子的馅儿。“白菜剁得细点,掺点粉丝,吃著爽口。”晓梅把剁好的白菜挤掉水分,“再调点肉馅的,给奶奶和念秋吃。”苏晚往肉馅里撒著椒麵:“我昨儿醃了点酸白菜,等会儿炒一盘,配饺子吃正好。”
张奶奶坐在窗边纳鞋底,阳光透过结满霜的窗纸照进来,在鞋底上投下模糊的光斑。鞋底是给建业做的,纳得密密麻麻的,针脚像排列整齐的星子。“这鞋底得纳厚点,他天天在外头跑,脚底下暖和了,身上才不冷。”她用顶针把针顶过去,“许朗的那双也快好了,等过了年,再给傻柱做一双,他编筐费鞋。”
念秋拿著块小麵团,在炕上捏来捏去,一会儿捏个小兔子,一会儿捏个小元宝,麵团沾了满身,像滚了层白粉。傻柱见了,就用芦苇杆给她扎了个小筛子,让她把麵团搓成小球放在里面,“这叫『滚雪球』,玩会儿就不捣乱了。”念秋果然乐此不疲,把小球一个个滚得圆滚滚的,傻柱在一旁看著,时不时帮她捡掉在炕上的麵团,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日头爬到头顶时,建业和许朗回来了,脸上带著汗,袄敞开著。“二柱子家的水缸修好了,顺便帮他家把柴火劈了,他娘非要塞给咱几个红薯,说烤著吃甜。”建业把红薯放在灶膛边,“雪没要停的意思,咱把东屋的炕烧热点,晚上大家挤著睡,暖和。”许朗解著冻硬的腰带:“我去把劈好的柴火搬进灶房,省得夜里下雪,明儿不好拿。”
晌午吃饺子,白菜粉丝馅的清爽,肉馅的醇厚,酸白菜炒得酸辣开胃,配上玉米糊糊,吃得人浑身冒汗。傻柱一口气吃了二十多个饺子,摸著圆滚滚的肚子说:“这饺子比镇上饭馆的还香,晓梅嫂子的手艺绝了。”晓梅笑著往他碗里又拨了两个:“爱吃就多吃点,锅里还有呢。”张奶奶喝著饺子汤,慢悠悠地说:“冬至大如年,今儿得早点睡,养足精神,来年才有力气干活。”
下午雪小了些,变成了细碎的雪沫子,像撒了把盐。建业和许朗在院里扫雪,把雪堆在菜窖旁边,“这雪化了能浇菜,开春菜窖里的青菜就靠它了。”许朗用扫帚把雪往一起归,“我看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咱把南墙根的柴火再挪挪,別让雪压塌了。”傻柱也来帮忙,他力气大,抱起一捆柴火跟抱似的,“我昨儿编了个雪爬犁,等雪下厚了,拉著念秋去坡上玩。”
晓梅和苏晚坐在炕上缝鞋,鞋的帮子是用蓝布做的,里面絮著新弹的,软乎乎的。“这鞋帮得缝密点,不然灌风。”晓梅拿著针线比划,“给建业做的那双得大点,他脚还在长呢。”苏晚往鞋里塞著:“我给念秋做了双虎头鞋,鞋底纳了铜钱纹,说是能辟邪。”张奶奶坐在旁边看她们忙活,手里拿著个针线笸箩,里面放著各色丝线,“等过了年,我教你们绣枕头顶,绣对鸳鸯戏水的,给晓梅和建业当嫁妆。”晓梅脸一红,低下头假装没听见,手里的针脚却歪了。
念秋玩累了,趴在炕上睡著了,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掛著笑。张奶奶把她抱到里屋,盖好被,又往炕洞里添了把柴,“这孩子火力旺,別盖太厚,小心焐出痱子。”她看著念秋熟睡的样子,忽然嘆了口气:“要是她爹娘还在,见她长这么大,该多高兴。”苏晚放下手里的活计:“奶奶,现在咱就是她的亲人,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傍晚时,雪终於停了,天边露出一抹淡淡的橘红,像谁在雪地上抹了层胭脂。院墙外的路上积了半尺厚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远处的田野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地哪是天。建业站在门口往远处望,看见几只寒鸦落在光禿禿的柳树上,缩著脖子梳理羽毛,“这鸦雀都知道躲寒,咱也该歇著了。”他转身回屋,“今晚不干活了,烧盆炭火,咱围炉说话。”
晚饭吃得早,蒸红薯、玉米饼,还有中午剩下的饺子,简单却热乎。傻柱啃著红薯说:“我小时候,一到冬天就盼著下雪,我爹会带我去河里溜冰,娘会给我烤土豆,可香了。”他说著说著,声音低了下去,“后来他们走了,就没人带我溜冰了。”张奶奶拍了拍他的手背:“以后咱就是一家人,等开春了,让建业带你去溜冰,我给你烤土豆。”傻柱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使劲点了点头。
天黑透了,建业把炭火盆端到炕桌中间,炭火“噼啪”地烧著,映得满屋子通红。许朗往盆里扔了几个栗子,栗子壳很快裂开,露出金黄的果肉,香气混著炭火的味道飘满屋子。“我小时候在城里,冬天就爱吃烤栗子,”许朗拿起一个剥著,“那时候我爹还在,总带我去公园,看別人放风箏。”建业接话:“我爹以前总说,冬天不是偷懒的日子,得琢磨著来年的活计,比如哪块地该换种穀子,哪块地该种。”
张奶奶捻著手里的线,慢悠悠地说:“过日子就像这炭火,得慢慢烧,急不得。我年轻的时候,比你们现在还难,那时候兵荒马乱的,有口吃的就不错了。现在多好,仓里有粮,身上有衣,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比啥都强。”她给每个人剥了个栗子,“来,都尝尝,这栗子甜著呢,是咱自己地里收的。”
念秋醒了,揉著眼睛坐起来,看见炭火盆就想伸手去摸,被晓梅一把拉住:“烫!咱吃栗子。”她把剥好的栗子塞进念秋嘴里,念秋嚼著,小脸上露出满足的笑,“甜……像。”傻柱见了,也剥了个栗子递过去,念秋接过来,往傻柱嘴里塞了一半,引得大家都笑了。
炭火盆里的火渐渐小了,变成红红的炭块,像埋在灰里的星星。张奶奶开始讲老故事,讲她年轻时怎么在地里拾麦穗,怎么用纺车纺线,怎么在油灯下缝衣裳。“那时候的布金贵,一件衣裳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补丁摞补丁,照样过年。”她指著晓梅身上的蓝布褂子,“现在多好,新布新衣裳,日子真是越过越有盼头。”
建业和许朗听著,时不时插句话,说些地里的收成,说些镇上的新鲜事。傻柱听得最认真,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个好奇的孩子。晓梅和苏晚缝著手里的活计,针脚在灯光下穿梭,把炭火的暖、话语的温,一点点缝进布帛里。
夜深了,炭盆里的火只剩下余温,窗外的月光洒在雪地上,亮得像白天。念秋又睡著了,小脑袋靠在晓梅怀里,呼吸均匀。张奶奶吹灭油灯,屋里只剩下月光和雪光,朦朦朧朧的。“睡吧,”她轻轻说,“明儿天好,咱去晒晒太阳,把被单拆了洗洗。”
没有人说话,只有彼此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寒鸦啼鸣,像在诉说著冬夜的漫长。可这漫长里,有炭火的余温,有亲人的陪伴,有对来年的期盼,就像雪地里埋著的种子,看似沉寂,却在悄悄积蓄著力量,等春天一到,就破土而出,长出满世界的绿。这冬天再冷,也挡不住日子往暖里过,就像这围炉夜话,暖意早就刻进了心里,焐得整个人都热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