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天还墨黑著,窗纸上映著霜,像谁用细针绣了层冰纹。张奶奶摸黑坐起来,摸了摸炕边的布包,里面是连夜纳好的鞋底,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霜降了。”她往窗外望了望,风声比昨夜更沉,卷著寒气往窗缝里钻,“这一冻,地里的活计算是彻底歇了。”
灶房里很快亮起了灯,苏晚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舔著锅底,映得她脸颊发红。锅里煮著玉米糝,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香气混著柴烟味飘出来,在屋里绕了个圈,又从门缝溜出去,跟院外的霜气撞了个满怀。“奶奶,今儿煮了红薯,还蒸了几个菜窝窝。”她掀开笼屉,白胖的窝窝上沾著点点绿,是切碎的萝卜缨子,“建业哥说早上吃点顶饿,一会儿要去地窖翻粮食。”
张奶奶挪到灶房,坐在小板凳上择菜,手指在霜打过的青菜上捏了捏,叶子硬挺挺的,带著股清冽的气。“这霜降过的青菜才好吃,经了冻,甜味都逼出来了。”她把择好的菠菜放进水盆,“晌午做菠菜面,再臥两个鸡蛋,给念秋补补。”
正说著,建业推门进来,带著一身寒气,肩头落著层白霜,像撒了把碎盐。“地窖口结了层薄冰,我铲了半天才弄开。”他搓著冻得发红的手,往灶膛边凑了凑,“今年的玉米囤得瓷实,麦种也晾透了,我数了数,够吃到明年麦收还有富余。”许朗跟在后面进来,手里拎著个小筐,里面是几个冻得硬邦邦的柿子,“刚在院里捡的,昨夜风大,刮下来好几个,冻得跟冰疙瘩似的,化了吃肯定甜。”
念秋被说话声吵醒,揉著眼睛从里屋跑出来,小袄没穿好,露出半截胳膊。晓梅赶紧把她拉到怀里,给她系好扣子:“小祖宗,这要是冻感冒了,可不是闹著玩的。”念秋指著筐里的柿子,含著奶音说:“要吃……冰柿子。”傻柱从外面编筐回来,听见了就笑:“等日头出来晒化了再吃,现在吃,小心把牙冻掉。”他手里的筐快编好了,筐沿捏出波浪形的边,看著比镇上供销社卖的还精巧,“这筐编得结实,等会儿去装红薯,正好能码得整整齐齐。”
早饭时,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玉米糝冒著热气,窝窝就著醃萝卜,吃得鼻尖冒汗。建业喝了口糝子说:“今儿得把粮仓再拾掇拾掇,把今年新收的穀子和豆子分开放,別混了。地窖里的红薯也得翻一遍,挑出烂的,好的码在稻草上,能存到开春。”许朗点头:“我去叫上二柱子,让他帮著抬粮囤,那几个大木囤子沉得很。”
晓梅给念秋餵著鸡蛋羹,插话说:“我和苏晚去拆旧絮吧,去年的被有点板结了,拆了重新弹弹,再掺点新,盖著更软和。”张奶奶接话:“正好把那床蓝被面找出来,给念秋做个小被子,她那床有点短了。”
饭后,日头慢慢爬上来,霜化了,院角的柴草堆冒著白汽。建业和许朗扛著木梯去粮仓,二柱子已经在门口等著了,手里拎著个木耙子。粮仓是去年新盖的,青砖砌的墙,顶上铺著瓦片,里面隔成三个隔间,分別放著玉米、穀子和豆子。“先把去年剩下的陈谷清出来,掺在今年的新谷里,磨麵时一起用了,省得放坏了。”建业踩著梯子爬上粮囤,用木耙子把上层的穀子扒下来,许朗和二柱子在下面用簸箕接著,倒进麻袋里。
穀粒金黄金黄的,落在簸箕里沙沙响,阳光从窗欞照进来,能看见穀粒上的细芒。二柱子边簸谷边说:“建哥,你家今年这收成,在咱村得算头一份了。我家那几亩地,穀子收得比你家少一半,还瘪得很。”建业笑著说:“你那地得好好翻,多上点农家肥,明年保准能增產。开春我家猪圈里的粪,分你两车。”二柱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那可太谢谢建哥了!我正愁没肥呢。”
院里,晓梅和苏晚已经把旧被拆了,絮摊在竹匾里,像堆起的白云。晓梅拿著竹棍拍打絮,拍得飞起来的尘在阳光下跳舞:“这旧絮得拍鬆散了,再跟新掺在一起,弹出来才匀实。”苏晚把拆下来的被里被面往盆里泡:“这被面得好好洗洗,去年的汗渍都结在上面了,洗乾净了缝起来才好看。”
傻柱把编好的筐子一个个摆整齐,又拿起芦苇杆接著编,嘴里哼著不成调的小曲。念秋拿著个小篾条,蹲在旁边有模有样地学,结果手被篾条划了个小口子,哇地哭了起来。张奶奶赶紧放下手里的针线,拉过她的小手吹了吹,又找出红药水抹上:“咱不学这个了,奶奶教你纳鞋底好不好?”她把念秋抱在膝头,拿起一块碎布,教她怎么用顶针把针顶过去,“你看,这针要慢慢扎,像给布娃娃盖房子似的,一针一针都得站稳嘍。”念秋含著眼泪点头,小手捏著针,笨拙地往布里扎,结果针没扎进去,倒把自己的手指戳了一下,又要哭,逗得张奶奶直笑。
日头升到头顶时,粮仓收拾得差不多了,新谷装在最里面的囤子,陈谷放在外面,玉米串成大串掛在房樑上,金灿灿的像帘子。建业从粮仓里出来,拍了拍身上的谷糠,看见傻柱编了半院子的筐子,有大有小,还有几个圆鼓鼓的箩筐。“你这手艺真是没说的,”他拿起一个小筐,筐底编得严丝合缝,“下午我跟你去镇上,把这些筐子卖了,换点钱回来,顺便扯几尺布,给大家做新衣裳。”傻柱眼睛一亮:“真的?我还从没去镇上卖过东西呢。”许朗接话:“我也去,顺便看看供销社有没有新到的煤油,家里的快见底了。”
晌午吃菠菜面,麵条擀得又薄又宽,菠菜绿莹莹的,臥在碗里像朵。念秋吃得最快,小嘴巴油乎乎的,吃完还举著空碗喊:“还要!还要!”晓梅给她又盛了小半碗,笑著说:“慢点儿吃,锅里还有呢,別噎著。”张奶奶看著她吃,忽然想起什么:“后儿是十月一,该给老祖宗上坟了。建业,你去割二斤肉,再买几刀纸,咱去给你爹娘磕个头。”建业点头:“知道了奶奶,下午去镇上顺便买了。”
下午,建业、许朗和傻柱推著独轮车去镇上,车上放著傻柱编的筐子,还有晓梅晒的干辣椒和苏晚醃的萝卜乾,打算一併卖了。出了村,路两旁的白杨树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风一吹,光禿禿的树枝呜呜地叫,像在哭。傻柱第一次去镇上,一路看东看西,看见田埂上的野菊还开著,黄灿灿的,就摘了一朵別在耳朵上,引得建业和许朗直笑。
到了镇上,集市还挺热闹,卖菜的、卖肉的、修鞋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他们找了个角落把筐子摆开,傻柱编的筐子样式好看,又结实,很快就有人来问价。一个挎著篮子的大婶拿起一个箩筐:“这筐子多少钱?我看著比供销社的还好。”建业说:“您要是真心要,给五毛就行,成本价。”大婶掂量了掂量:“值!给我来两个,一个装菜,一个装衣裳。”不一会儿,十几个筐子就卖出去大半,干辣椒和萝卜乾也被人买走了不少。
傻柱拿著卖筐子的钱,手指都在抖:“这……这就挣了五块多?”建业拍著他的肩膀:“你这手艺,以后饿不著了。”许朗去供销社买煤油,回来时手里还拎著个纸包:“看见有水果,给念秋买了两块。”
路过肉铺,建业割了二斤五肉,又去杂货铺买了纸钱和香烛。往回走时,傻柱看见有人在卖麦芽,黏糊糊的缠在竹籤上,就买了一根,说要给念秋尝尝。“这粘牙,小孩子吃的时候得看著点。”建业叮嘱他,傻柱连连点头,把纸包得严严实实的。
回到村里时,天已经擦黑了,炊烟在各家屋顶裊裊升起,混著饭菜的香味飘过来。念秋看见他们回来,顛顛地跑过来,看见傻柱手里的麦芽,眼睛都直了。傻柱赶紧把递给她,她舔了一口,甜得眯起了眼睛,小舌头在上打著转。
晚饭燉了五肉,肥肉燉得入口即化,瘦肉也烂乎,汤汁浇在玉米饭上,香得人能多吃两碗。张奶奶夹了块瘦的给念秋:“慢点吃,肉多著呢。”建业喝著酒,跟许朗说:“明儿上完坟,咱去把那几棵老榆树砍了,劈成柴火,够烧一冬天了。”许朗应著:“我去叫上二柱子和三娃子,人多干活快。”
夜里,张奶奶把给老祖宗准备的供品摆出来,有蒸好的馒头,还有两块新买的糕点,用红纸包著,看著就喜庆。晓梅和苏晚在缝衣裳,灯光下,针脚在布面上游走,把的暖、布料的软,一点点缝进衣料里。“这蓝布给建业做件褂子,他穿蓝色好看。”晓梅比划著名布料,“许朗那件用灰布吧,耐脏。”苏晚点头:“我这手里的布给念秋做件小袄,上面的小蝴蝶绣得真好看。”
念秋已经睡熟了,嘴角还沾著点渣,小手里攥著傻柱给她编的小蚂蚱,是用红高粱杆做的,栩栩如生。建业和许朗在炕头算帐,今年的收成、卖粮食和筐子的钱,一笔一笔记在纸上,算著算著,两人都笑了。“除去买布票、煤油票的钱,还能剩下二十多块,”建业把纸折好放进兜里,“开春买些菜种子,再给猪圈添两头小猪崽,日子准能更红火。”
窗外的霜又厚了些,月光洒在地上,白得像雪。风从树梢掠过,带著远处的狗吠声,还有谁家的纺车在嗡嗡地转。张奶奶看著灯下忙活的孩子们,听著念秋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像揣了个暖炉。这霜降虽冷,可仓里有粮,身上有衣,身边有人,日子就过得踏实。等过了这冬,开春又是一茬新绿,日子就像这庄稼,一茬接一茬,总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