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清晨,天还没亮透,院里就飘起了甜香。许朗披著袄推开门,见傻柱蹲在灶台前,正往大铁锅里撒糯米,蒸汽裹著桂的甜香扑面而来,在冷空气中凝成白茫茫的一片。
“许朗兄弟,醒啦?快来帮忙烧火!”傻柱手里的长柄勺搅得锅里的粥咕嘟冒泡,红枣、莲子、桂圆在糯米里翻滚,像群胖乎乎的鱼,“我妈说今儿腊八,得多熬点,全院都尝尝。”灶台边的小凳上放著个粗瓷碗,里面盛著些红,是他特意托人从供销社换的,亮晶晶的像碎琥珀。
许朗刚在灶膛前坐下,就听见三大爷的咳嗽声从东屋传来,接著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没过一会儿,老人背著个布包出来了,包上绣著朵褪色的梅,里面竟是些晒乾的山楂和葡萄乾。“往粥里放把这个,酸溜溜的解腻。”他往锅里撒了把山楂干,红色的果片在粥里打著旋,“我那口子昨儿念叨了半夜,说往年这时候,孩子们早围著灶台转了。”
说话间,秦淮茹抱著孩子站在门口,髮髻上別著根银簪,是东旭送她的嫁妆,在晨光里闪著柔亮的光。“我煮了点咸粥,放了青菜和腊肉,给不爱吃甜的孩子们备著。”她手里的砂锅冒著热气,揭开盖子时,翠绿的青菜叶浮在粥面上,像片小小的荷叶,“许朗兄弟,你尝尝这个,我特意少放了盐。”
许朗接过碗,咸香混著米香钻进鼻子,刚喝了两口,就见周明扛著捆松枝从外面进来,松针上的露水冻成了冰碴,碰一下就簌簌往下掉。“俺们老家说,腊八掛松枝,来年节节高。”他把松枝往门框上插,林晚秋跟在后头,手里捧著个竹篮,里面是些饱满的生,“这是炒好的,给孩子们当零嘴。”生壳上还沾著点细沙,是在铁锅里炒熟的,剥开壳,果仁油亮亮的,带著股焦香。
孩子们像闻著味的小麻雀,一个个从屋里钻出来。棒梗举著个玻璃罐,里面装著他攒了半个月的纸,红的绿的铺了满满一罐,要跟小宝换生吃。小宝攥著把炒生,背著手往后躲:“俺娘说,得用弹珠换。”两人正爭执,傻柱端著碗甜粥出来,往他们手里各塞了一勺:“先吃粥,吃完了我教你们叠纸船。”
二大爷背著个布袋子从外面回来,袋子鼓鼓囊囊的,里面竟是些红纸和金粉。“我托人买的,过年贴春联用。”他抖开一张红纸,纸质厚实,边缘还带著裁纸刀的毛边,“许朗兄弟,你字写得好,春联就拜託你了。”许朗刚要应下,就见一大爷拄著拐杖站在廊下,手里捏著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用毛笔写的春联,字跡苍劲有力,是他年轻时写的。
“这是我当学徒那年写的,你看看能不能用。”老人的手指在纸页上轻轻摩挲,纸角都磨破了,却依旧平整,“那时候师傅总说,字如其人,得一笔一划写扎实了。”许朗看著纸上的“春风入喜財入户,岁月更新福满门”,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在昏黄的油灯下教他写春联,笔尖划过红纸的沙沙声,比鞭炮声还让人安心。
晌午的太阳升到头顶,把院里的积雪晒得滋滋响,屋檐下的冰棱化成细水流下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著蓝盈盈的天。傻柱娘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正给孩子们缝新鞋,鞋底是用旧布一层层纳的,硬邦邦的像块小木板,鞋面上却绣著彩色的,是她用碎布拼的。“开春穿正好,软和。”老太太眯著眼睛穿针,线头在阳光下闪著白光,“许朗兄弟,你脚大,得多纳几层布才耐穿。”
许朗刚帮著把粥分给各家,就见收破烂的老汉背著筐进来了,筐里多了个布娃娃,是不知哪家孩子不要的,脸上还沾著点泥。“给小孙女拾的,她总盼著有个娃娃。”老汉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冻得硬邦邦的,往许朗手里塞,“昨儿换的,你尝尝。”块上的冰碴子在掌心化了,留下点黏糊糊的甜,许朗赶紧往他筐里放了几个白面馒头,是傻柱娘刚蒸的。
“这可使不得!”老汉急著要把馒头拿出来,却被傻柱按住了:“大爷,您就拿著吧,过年了,总得吃顿饱的。”他往筐里又塞了块肉皮冻,是秦淮茹给的,“这玩意儿下酒正好,您回去跟大爷喝两盅。”老汉红著眼圈,背著筐往外走,布娃娃的红裙子在筐边晃悠,像朵开在寒冬里的。
下午扫盲班上课,许朗教孩子们写“福”字。小宝总把“福”字写倒,急得直哭。许朗笑著把纸倒过来:“你看,倒著的『福』就是『福到』,是好兆头呢。”孩子们一下子乐了,都把“福”字倒著写,纸上的墨汁还没干,就举著到处跑,像举著小小的红灯笼。
三大爷抱著药书在后排坐著,手指在“茯苓”“白朮”上慢慢划,嘴里念念有词。许朗走过去时,见他在纸角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康”字,笔画都连在了一起,却透著股认真劲儿。“我想给院里人写『健康』二字,贴在门上。”老人的眼睛亮闪闪的,像藏著两颗星星,“你教我写吧,哪怕写得不好看呢。”
周明在旁边教孩子们做灯笼,用的是吃完的罐头瓶,外麵糊著红纸,里面点著根小蜡烛。“天黑了点亮,能照半院子呢。”他用铁丝给灯笼做了个提手,林晚秋往上面粘了些彩色的纸,是用纸剪的,“这样更像过年了。”孩子们举著灯笼在院里跑,烛光在罐子里晃悠,像颗颗跳动的小心臟。
秦淮茹端著盆浆糊出来,要给窗户贴新纸。东旭在旁边帮忙,手里拿著把小刷子,往窗欞上刷浆糊,动作笨手笨脚的,却格外认真。“往年都是我爹贴,今年他不在了……”秦淮茹的声音低了下去,手里的红纸却铺得平平整整,“得让孩子们看著喜庆点。”许朗走过去帮忙,指尖碰到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就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给她戴上,是母亲做的那双,深蓝色的粗布,里面絮著厚厚的。
二大爷搬来张桌子,要在院里写春联。墨汁倒在砚台里,散著淡淡的松烟香,他往砚台里滴了几滴白酒,说这样墨汁不容易冻住。“我那小子在部队学会了写春联,说要跟你比一比。”二大爷的嗓门洪亮,震得窗台上的腊梅落了两瓣,“等他回来,咱院里就有两个书法家了。”
傻柱不知从哪儿弄来支嗩吶,正躲在角落里练习,吹得五音不全,却格外热闹。棒梗捂著耳朵喊:“难听死了!”傻柱却得意地扬下巴:“这叫喜庆!过年就得吹嗩吶!”他说著,往嗩吶里塞了片红纸,吹出来的声音带著点颤巍巍的抖,惹得全院人都笑。
傍晚时,天又阴了下来,飘起了小小的雪。许朗刚把扫盲班的桌椅收拾好,就见傻柱娘端著碗腊八粥过来,里面放了八样米,是老太太特意数著放的。“喝了这碗粥,来年平平安安。”老太太的裹脚布沾了雪,在地上踩出小小的脚印,“我给你留了碗稠的,料都在底下呢。”
许朗喝著粥,甜香从喉咙暖到心里,抬头看见院里各家都亮著灯,暖黄的光透过窗户,在雪地上映出模糊的影子。三大爷家的灯前,映著他和老伴一起剪窗的剪影;周明屋里传来搓麻绳的声音,是在给灯笼做提手;秦淮茹家的烟囱里冒出的烟,带著腊肉的香,是在为过年做准备。
傻柱举著个大红灯笼进来,是他用红布做的,上面贴满了孩子们剪的窗,歪歪扭扭的,却格外鲜亮。“掛起来!掛起来!”他踩著凳子往门框上掛灯笼,红布被风吹得鼓鼓的,像个胖乎乎的小太阳,“这样就有年味了!”
夜里躺在床上,听著窗外的风雪声,还有傻柱断断续续的嗩吶声,许朗觉得心里踏实得很。他摸了摸枕边的新鞋,鞋底的针脚密密实实,像撒了把星星。明天该去买些鞭炮,给孩子们劈点小柴禾当引火;该教三大爷写“康”字,他今天练了一下午,笔画终於顺了;该提醒二大爷,春联的墨汁得提前研好,免得冻住。
雪越下越大,把院里的灯笼罩上了层白霜,红里透白,像朵盛开的梅。许朗闭上眼睛,鼻尖似乎还縈绕著腊八粥的甜、炒生的香、墨汁的清苦,还有松枝那清冽的气息。他知道,这渐浓的年味里,藏著的都是盼头,像院里那盏红灯笼,看著不亮,却能把整个冬天都照亮,等著新年的钟声敲响,等著开春的风把院里的老槐树吹绿,把所有的美好都吹进这四合院的日子里。
夜渐渐深了,嗩吶声停了,院里只剩下风雪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是三大爷在给老伴盖被子,嘴里念叨著“快过年了,可得好好的”。许朗嘴角带著笑,在满院的寂静里,听见了新年正在赶来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像首温柔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