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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岁末情长

雪停后的清晨,空气冷得像块冰,院里的积雪被冻得邦邦硬,踩上去咯吱作响,倒比往日多了几分脆生。许朗刚推开屋门,就见傻柱蹲在院当心,正给雪人戴帽——那帽子是他娘的旧帽,枣红色的绒面褪成了浅粉,帽檐上还沾著点灶灰,倒让雪人添了几分烟火气。

“你这雪人成精了,还戴帽子。”许朗笑著走过去,脚边踢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个冻住的玻璃球,里面嵌著朵乾,许是哪个孩子落在雪地里的。傻柱直起身,往手心里哈著白气:“昨儿半夜听著有猫叫,怕把雪人爪子扒了,特意加了道『防护』。”他指了指雪人脚下的碎煤块,“猫踩上去打滑,准保碰不著。”

正说著,周明扛著把大锯从外面进来,锯条上还沾著冰碴子。“后山上的老槐树倒了,我去截了段树干,能做个小桌子。”他把锯放在墙根,林晚秋跟在后头,怀里抱著捆细柴,“俺们拾了点松针,烧火时扔几根,屋里香得很。”松针上的雪落在她的布袄上,像撒了把碎银,她赶紧往许朗屋里钻,“快让我暖暖,手冻得跟萝卜似的。”

许朗屋里的煤炉正旺,铁壶在炉上“呜呜”地唱著,壶嘴里冒出的白气在窗上凝成了霜,画著些歪歪扭扭的图案——是昨天小宝用手指画的小狗,尾巴翘得老高。林晚秋把松针往炉边一放,就去摸铁壶,被烫得赶紧缩手,却笑得直不起腰:“总记不住这壶烫。”她从兜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块麦芽,硬得能硌掉牙,“给孩子们的,含在嘴里能含半晌。”

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孩子们的吵嚷声,棒梗举著个风箏往院里冲,风箏线缠在胳膊上,线轴还在手里转著。“许叔叔,你看我做的风箏!”他举著的风箏是用报纸糊的,画著只歪脑袋的公鸡,尾巴是用鸡毛粘的,风一吹晃晃悠悠。傻柱伸手拽住他:“这么冷的天放风箏?线都能冻成冰棍。”棒梗却梗著脖子:“我娘说,快过年了,放只风箏祛晦气。”

秦淮茹这时正好出来倒脏水,听见这话,嗔怪地拍了棒梗一下:“別听你娘瞎念叨,冻感冒了有你受的。”她转身时,手里的铜盆映著晨光,晃得人眼睛亮,“许朗兄弟,我纳了双鞋,你试试合脚不?”鞋是黑布鞋面,鞋底纳得密密麻麻,针脚间还嵌著点芦,是她前儿去河边拾的,说能吸潮气。

许朗刚把鞋往脚上套,三大爷背著个竹篓颤巍巍进来了,篓里装著些乾枯的艾草,还有个小小的陶瓮。“我把艾草跟椒混在一块,装在瓮里焐著,晚上给你放炕头,治腰疼。”老人说著,往许朗手里塞了个红布包,里面是几颗乾瘪的山楂,“我那口子煮了山楂水,你泡水喝,解腻。”山楂的酸气混著艾草的苦香,在暖融融的屋里漫开,倒有几分特別的味道。

二大爷背著个算盘从东屋出来,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见了许朗就喊:“小许,帮我算算这帐。”他手里捏著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著些数字,“我那小子寄了钱来,想给院里添口新锅,你看看够不够。”许朗接过纸,见上面记著“铁锅五斤半,每斤七分”,后面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锅,忍不住笑:“二大爷,您这帐记得比帐本还清楚。”

正算著帐,一大爷拄著拐杖在门口站著,手里拎著个布兜,里面是几块碎布。“我那口子留下些布,给孩子们做几顶小帽子。”老人的声音有些发颤,布兜上的带子磨得发亮,“你看这朵牡丹,是她年轻时绣的,针脚还挺密。”许朗看著布上的牡丹,瓣边缘都磨白了,却依旧鲜活,像开在旧时光里的春天。

晌午的日头爬到了头顶,雪开始化得厉害,屋檐下的冰棱滴答滴答往下淌水,在地上砸出个个小坑。傻柱娘端著个大盆往院里走,盆里是刚和好的面,白的,还冒著热气。“晌午蒸卷,放了点椒叶,你们都来尝尝。”老太太的裹脚布在雪地上踩出小小的脚印,像串省略號,“许朗兄弟,你帮我看看这硷放得够不够?”

许朗捏了点麵团尝了尝,硷味正好,带著点椒叶的麻香。傻柱在旁边凑过来想偷尝,被他娘用擀麵杖敲了手:“去去去,给秦淮茹送碗热水去,她刚生了火,烟囱半天没冒烟,许是煤潮了。”傻柱“哎”了一声,端著水壶往秦淮茹家跑,路过许朗屋时,从窗台上抓了把枸杞,往水壶里扔了几颗:“给秦姐补补。”

秦淮茹家的门虚掩著,里面传来孩子的哭闹声,还有东旭低低的哄劝声。傻柱推开门,见秦淮茹正对著镜子抹眼泪,眼角还红著。“咋了这是?”他把水壶往桌上放,看见炕头上堆著几件打补丁的旧衣裳,“是不是东旭惹你生气了?”秦淮茹摇摇头,指著衣裳说:“这是我陪嫁的袄,袖口磨破了,想改改给孩子穿,却总也缝不好。”

傻柱拿起袄看了看,袖口磨得露出了絮,却洗得乾乾净净。“多大点事,我给你找块新布。”他转身就往家跑,不一会儿拿来块蓝布,是他攒了三个月布票买的,原本想做件新褂子。“给,用这个补,耐穿。”秦淮茹捏著那块布,眼圈又红了,东旭在旁边挠著头说:“我……我去劈柴,晚上烧炕热乎点。”

院里的雪化得差不多了,露出些黑黢黢的泥地,踩上去黏糊糊的。周明正在劈柴,斧头落下时,木柴“咔嚓”一声裂开,露出里面浅黄的木心。“这槐木硬得很,劈著费劲,烧起来却旺。”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等做了小桌子,就放扫盲班,孩子们写字方便。”林晚秋蹲在旁边捡碎柴,嘴里哼著小调,是她们老家的歌谣,咿咿呀呀的,像溪水在流。

三大爷蹲在墙根摆弄他的草药,把晒乾的艾叶捆成小把,又把当归切成薄片,用报纸包好。“这当归得放三年才管用,我这是前年收的,正好能用。”他看见许朗过来,举著片当归说,“你看这纹路,多清晰,准保是好药。”许朗刚要说话,就见小宝举著个鸟窝跑过来,窝里还垫著几根羽毛,是他在槐树上掏的。“许叔叔,这里面有蛋不?”孩子冻得通红的手捧著鸟窝,眼里闪著好奇的光。

“傻孩子,这么冷的天,鸟早飞走了。”三大爷笑著摸了摸小宝的头,从兜里掏出颗,“给,这比鸟蛋甜。”小宝剥开纸,把含在嘴里,突然指著天空喊:“快看,是风箏!”眾人抬头,见棒梗的公鸡风箏不知啥时候飞了起来,在蓝天上晃晃悠悠,线被风吹得绷得笔直,像根银线。

二大爷站在门口,举著菸袋桿笑:“这小子,还真放起来了。”他的菸袋锅里冒出的烟,在冷空气中直直地往上飘,“我那时候也爱放风箏,放的是蜈蚣的,有一丈多长,能飞到云彩里去。”孩子们围过来听他讲,眼睛瞪得圆圆的,像要把那些老故事都吞进肚里。

中午吃卷时,全院的人都凑在傻柱家,炕桌上摆满了碗,有醃萝卜条,有煮白菜,还有傻柱从食堂捎回来的肉皮冻,颤巍巍的,像块琥珀。傻柱娘给每个人碗里都舀了勺麵汤,说原汤化原食。许朗喝著麵汤,听一大爷讲他年轻时候的事,说他当学徒时,师傅总让他用砂纸磨零件,磨得手上全是茧子,却也练出了好手艺。

“现在的年轻人,总嫌活累。”一大爷嘆了口气,却看见周明在给孩子们演示怎么用木屑生火,手指被火星烫了也不吭声,只是咧著嘴笑。老人突然笑了,往周明碗里夹了块肉皮冻:“好孩子,手艺人就得有这股劲。”

下午扫盲班上课,许朗教孩子们写“年”字。棒梗总把下面的“干”写成“於”,急得直跺脚。许朗拿起他的手,在纸上慢慢写:“你看,这像不像过年时掛的灯笼?上面是灯笼顶,下面是灯穗。”棒梗看著字,突然拍手:“像!像极了!”他在纸上写了满满一页“年”字,每个字都歪歪扭扭,却透著股认真劲儿。

课间时,三大爷抱著他的药书过来,指著上面的图画问:“这是不是蒲公英?我昨天在墙角看见棵,种子都飞了。”许朗点头,翻到另一页:“您看这个,是薄荷,夏天泡水喝能解暑。”三大爷赶紧拿出个小本子,用铅笔歪歪扭扭地记著,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响,像春蚕在啃桑叶。

二大爷搬来个旧木箱,里面是些锣鼓鑔,锈跡斑斑的,却还能敲响。“快过年了,教孩子们打打锣鼓,热闹热闹。”他拿起锣槌,“哐”地敲了一声,震得窗纸都颤了颤,嚇得小宝捂起了耳朵,却笑得直不起腰。傻柱凑过来抢锣槌:“我来我来,我在食堂敲过饭盆,比谁都响!”

秦淮茹抱著孩子站在门口看,孩子的小手抓著个布老虎,是她连夜缝的,老虎尾巴上还缀著个小铃鐺,一晃就叮铃铃响。“许朗兄弟,晚上来我家吃饺子吧,包了点白菜馅的。”她说话时,孩子突然伸出小手,抓住了许朗的衣角,咿咿呀呀地叫著,像只刚出壳的小鸟。

许朗笑著点头,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软乎乎的,带著点奶香味。周明在旁边收拾锯末,听见这话也凑过来:“俺们也包了红薯麵饺子,晚上给您送点尝尝。”林晚秋在旁边补充:“放了点虾皮,鲜得很。”

天黑时,院里的灯次第亮了起来,暖黄的光透过窗户,在泥地上映出模糊的影子。傻柱家的烟囱里冒出的烟,带著卷的麦香;三大爷家传来翻书的沙沙声,偶尔还有老人低低的咳嗽;周明屋里的算盘响得欢,像是在数著过年的日子。

许朗坐在灯下整理扫盲班的课本,每本都包著牛皮纸封面,是他用旧报纸糊的。突然听见院门外有动静,出去一看,是收破烂的老汉,背著个大筐,筐里是些空酒瓶和旧报纸。“小伙子,有破烂卖不?”老汉的鬍子上结著霜,说话时嘴里冒白气。许朗想起屋里有几个空墨水瓶,转身去拿,回来时见老汉正啃著块干硬的窝头,噎得直瞪眼。

“大爷,来我屋喝碗热水。”许朗把墨水瓶递给老汉,拉著他往屋里走。老汉不好意思地搓著手:“不了不了,耽误你功夫。”却还是被拉进了屋,捧著热水碗时,手都在抖。“这天气,冻得骨头缝都疼。”他喝了口热水,眼里泛起点湿意,“我那孙子在家等著我买呢,过年了,总得知点甜味。”

许朗从林晚秋给的麦芽里拿了几块,往老汉兜里塞:“给孩子的,尝尝。”老汉推辞不过,揣著千恩万谢地走了,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缩成个小点,筐里的酒瓶叮叮噹噹地响,像串特殊的风铃。

傻柱不知啥时候站在门口,手里端著碗饺子,还冒著热气:“秦姐让我送来的,刚出锅的。”他看著老汉走远的方向,挠了挠头,“我明天把食堂的空油桶给大爷留著,能换点钱。”许朗接过饺子,热气扑在脸上,暖得人心里发颤。

夜里躺在床上,听著窗外的风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鞭炮声——快过年了,总有些心急的孩子提前放起了炮。许朗摸了摸枕边的鞋,鞋底的芦蹭著掌心,软乎乎的。他想起白天孩子们的笑脸,想起傻柱娘的卷,想起三大爷的草药,心里像揣了个暖炉,热烘烘的。

明天该去买几张红纸,教孩子们剪窗;该把周明做的小桌子刷层漆,晾乾了正好过年用;该提醒二大爷,他的锣鼓该擦点油了,免得生锈。许朗翻了个身,听见院里的猫叫了一声,大概是找到了傻柱埋的鱼骨头。

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细碎的雪粒,打在窗上沙沙的,像谁在外面轻声说话。许朗闭上眼睛,鼻尖似乎还縈绕著饺子的香、麦芽的甜、艾草的苦,还有松针那清冽的香。他知道,这岁末的寒意里,藏著的都是盼头,像院里那盏昏黄的灯,看著不亮,却能把整个冬天都焐得暖暖的,等著新年的钟声敲响,等著开春的风把院里的老槐树吹绿。

夜渐渐深了,院里的灯一盏盏灭了,只剩下许朗屋里的灯还亮著,在雪地里映出小小的一片暖光,像颗落在人间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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