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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一报还一报,布下陷阱

她是当家主母的体面,行止坐卧须得端正,本分更要守得牢靠。

官人既不肯吐口儿,自有他不便言说的干系。她能做的,便是将这偌大的西门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稳得如同那定海的神珍铁。

当下强按下心头那阵突突乱跳,唤过贴身丫头小玉,声气儿却刻意放得四平八稳:

“去,叫厨下孙雪娥拣几样清爽可口的送书房。卤鹅、银苗豆芽菜、醋浸的脆芹,再配上新蒸的荷饼。将那金华来的好酒,烫得滚热,用那套‘竹报平安’的锡壶温着,一并给大官人送去。官人今日在外头奔波劳碌,怕是乏透了筋骨。”

略顿一顿,又道:

“再传我的话,重阳、冬至几个大节眼瞅着连上了,各处采买、裁衣、备礼,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针头线脑、柴米油盐,样样仔细着点卯,休要出半点纰漏!若哪个不长眼的,在这当口惹得官人心里不自在,仔细他的皮!”

小玉喏喏连声,领命急急去了。月娘起身,款步踱至雕窗棂前。

庭院里暮色如墨,几盏牛皮灯笼已次第挑起,昏黄的光晕在冷硬的青石板上投下幢幢鬼影,摇曳不定。

连那金莲、香菱并新进府没几日的李桂姐儿,也都觉出这府里平白添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紧促气儿,各自屏息敛气,不敢高声。

却说第二日,天光尚未透亮,四野里还是一片黑黢黢。西门府那角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来保、来旺、来信并玳安等几个府里积年的老伙计,引着三十来个精壮护院,押着十数辆厚毡蒙得严严实实的骡车,悄没声息地打南边去了。

来保几个肚里揣着明白,面上却也跟着笑,只把那点焦灼死死压在舌根底下,指东打西,装得与平常奉命出去采买货物一般无二。

那些护院汉子,多是粗夯的武夫,只道是趟寻常的肥差,乐得一路说说笑笑。

车马辚辚,紧赶慢行,绕过了京城出南边二十里地,眼前豁然现出一片去处:

但见两林夹峙,中间一条仅容车马的羊肠小道,道旁尽是黑压压、密匝匝的百年老松,枝桠虬结,遮天蔽日,那日光到了此处,也似被吸尽了,只漏下些阴惨惨的绿影。

来保觑着这地势,心知肚明,暗喝一声:“便是此地了!”面上却故作疲态,高声对曾经的护院头子王三道:

“王三哥!这日头毒,人困马乏,牲口也要喘口气、饮口水!前面林子正好歇脚打尖!”

王三抹了把汗,粗声应道:“着啊!弟兄们,靠边歇了!看好牲口!”

众护院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将骡车赶进那松林的阴影里,拴马的拴马,取水袋的取水袋,寻块光溜石头,便歪倒下来,解衣松带,兀自说些村话、浑话。

唯来保、来旺、来信、玳安四人,虽也靠着车辕坐下,耳朵更是竖得比兔子还尖,捕捉着风声中一丝一毫的异响。手早已悄悄按在了腰间暗藏的短刀硬木柄上,掌心里全是一层滑腻腻的冷汗。

四下里,松涛依旧呜咽,偶尔传来几声寒鸦的聒噪,更衬得这死寂的林间,平添了一股令人汗毛倒竖的肃杀之气。

却说五更鼓才过,鸡鸣三遍,京城南薰门那两扇包铁的巨大门扇,在守门军卒“嘎吱嘎吱”的费力推搡下,缓缓开了一道缝。

门洞里尚是黑黢黢的,晨雾带着深秋的寒气,湿漉漉地贴着地皮翻滚。

武松早已勒马立在城门侧的阴影里。他一身半旧的皂布直裰,外罩件无袖的羊皮袄子,腰悬一口用粗麻布裹了鞘的朴刀,头戴一顶遮住半张脸的宽檐毡笠,如同一尊石雕,纹丝不动,只那笠檐下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寒光四射,死死盯着官道。

约莫一炷香功夫,听得城内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清晨的寂静。

那蹄声初时杂乱,渐渐却汇成一片低沉而齐整的闷响,如同闷雷滚过冻土。

只见一队保甲骑兵,约莫三四十骑,排着虽不算严丝合缝、却也颇有章法的两列纵队,马头衔着马尾,左右间距如同拿尺子量过一般齐整,簇拥着一位顶盔掼甲的军官迤逦而来。

为首的,正是那史大人!

细观这队人马,端的是穷酸凑数的行头,配着行伍里练出来的筋骨:

人身上披挂的,多是浆洗得发白、打满各色补丁的粗布“纸甲”或鞣制粗糙的硬皮甲。

那甲上缀着的铁片,稀稀拉拉,聊胜于无,显是年深日久、东拼西凑的货色。

然那甲片虽旧,却都擦得干净,系带也勒得紧实,无半分拖沓。

胯下的坐骑,倒也是北地常见的中等战马骨架,筋骨粗大,显见底子不差。

只是毛片缺乏打理,显得杂乱无光,马膘也欠了几分圆润。

鞍鞯俱是制式的皮木混制马鞍,形制尚存,然皮面磨得油黑发亮,边角绽出线头。

铜铁的马镫、嚼环,磨损得厉害,遍布铜绿与暗沉的锈斑。可那辔头、肚带,乃至鞍后的捎带,收拾得倒也算利落停当。

人手一杆丈余的制式骑枪,枪杆是硬木所制,用得久了,握手处油浸汗渍,颜色深暗。

枪头狭长带棱,形制锋锐依旧,只是刃口处蒙着一层擦不去的暗红锈迹,寒芒内敛。

腰间或马鞍旁,必挎一口厚背薄刃的制式朴刀,刀鞘陈旧,裹皮开裂,露出里面的木胎。

兵卒们面上虽带着晨起的倦怠,呵欠连连,缩着脖子抵御寒气,然在马上的身姿,却是腰背挺直,控缰的手稳如磐石,双腿夹紧马腹,任凭那劣马如何颠簸,身形也只微微晃动,绝无东倒西歪之态。

一眼望去,这支团练保甲骑,虽无禁军的衣甲鲜明、兵器精良,但那股子沉默中透出的整肃之气,与寻常乌合之众迥异,分明也是下过操练底子的!

紧挨着这队保甲兵的右翼,另有一队二十来骑的散兵游勇,阵型歪歪扭扭,松松垮垮,人马喧哗笑骂,正是瘌头三纠集的那伙泼皮无赖。

他们骑术稀烂,有人死死抱着马脖子,身子贴在马背上,仿佛粘住一般。

有人被颠簸得龇牙咧嘴,口中不干不净地咒骂着胯下畜生。

两厢一对比,直引得那守城门的老军,嘴角撇得老高,忍不住从鼻孔里嗤出一声冷笑来。

城门官是个油滑老吏,堆着满脸褶子笑,迎上史大人马头,拱手道:“哟!史大人今儿个又起得恁早!可是奉了上峰钧令,出城操演这些…呃…勤勉的儿郎去?”

史大人脸上青气一闪,旋即又压下去,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伸手从贴肉的怀里,摸出一块黄铜腰牌来。那腰牌边缘都被磨得圆润发亮,分明是常用之物。

他递过去,声音沉涩:“大人取笑了。奉杨大人手令南郊查验新设烽燧基址。勘合腰牌在此,请大人验看。”牌上錾着“提举保甲司”几个小字,鲜红印信犹湿。

城门官草草一瞥,指尖在那冰凉的铜牌上一触即收,便递还,笑道:“使得,使得!大人请早去早回!”说罢侧身挥手放行。

那队保甲骑兵,得令即动,蹄声复又响起,依旧是那般低沉齐整,不疾不徐地鱼贯出了城门洞。

大队人马鱼贯出了城门洞,行不过一箭之地,史大人便勒住缰绳,那队保甲兵也稀稀拉拉地停了下来。武松一磕马腹,那马便小跑着混入了瘌头三那伙泼皮的队伍之中,如同一滴水落进了油锅,毫不起眼。

瘌头三此刻正腆着脸,骑着一匹还算精壮的黄骠马,紧挨在史大人马镫旁。见武松已到,他贼忒兮兮地凑近史大人耳根,压低声音道:

“义父大人!今日全仗您虎威!我已从清河县那边得了准信儿!那西门大官人府上,天不亮就放出了十数辆大车,蒙得严严实实,一路往南奔了!”

“嘿嘿,肥得流油的大羊牯啊!护送的人手嘛,比往常是多出了一倍不假,可小的打探得真真儿的,不过是些西门府里养着混饭吃的寻常护院,拳绣腿,中看不中用!比您老手下这些‘虎贲’那是差得远了去!”

“什么虎贲!”史大人听罢,叹了口气,那声音像是从腔子里压出来的沉渣:

“京城倒是繁华锦绣,可这骑兵的披挂鞍鞯,虽说只是保甲团练的体面,算不得强兵猛将,但细看却连北地那些豪强庄子步骑的一半光鲜硬扎都赶不上,真真是驴粪蛋子外面光,一斑窥全豹,可见这天下武事颓废至此!”

他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长长地叹了口浊气,那气在寒晨里凝作一团白茫茫的雾,半晌才散:

“唉!想我史某当年在北军阵前,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刀口舔血,挣那份泼天也似的军功前程!谁曾想……造化弄人,落到这东京城里,做了个不上不下、有名无实的保甲团练头子!端的憋屈煞人!”

“若非在此安了家,有了你义母和孩子拖累……老子早他娘的拍马西去,寻老种、小种相公帐下效力了!何至于……何至于今日要做这下三滥的勾当!”

言语间,尽是英雄末路的愤懑与不甘,如同困在笼中的猛虎,爪牙虽利,却无处施展。

瘌头三忙堆起一脸谄笑,身子躬得如虾米:“义父息怒!您老这是猛龙困在了浅水滩!可不都是为了这一家老小的嚼谷,图个安稳么?您且放宽心!小的早替义父谋了条通天也似的退路!”

“北地那曾家庄,曾大官人!上回进京,久慕义父当年在北边杀出来的威名,是千般仰慕,万般渴求!情愿奉上一份‘棍棒总教头’的体面闲职!”

“束脩银子,嘿嘿,”瘌头三搓着手:

“是您眼下这份鸟差事的数倍不止!雪大银,月月足秤!更在庄里备下了一个齐整小院,三明两暗,青砖到顶,专给义父、义母还有我那小哥哥住用!日后小哥哥启蒙进学,那曾家庄里自有上好的西席,笔墨纸砚、四书五经,一应都是顶好的!”

“那曾家庄的势力,啧啧!”瘌头三咂着嘴,仿佛回味着珍馐美味,“小的可是亲眼见识过了!端的是泼天的富贵,泼天的威风!庄墙高厚赛过州府,庄内铁骑如云,步卒似蚁!”

“那些庄客步骑,一个个披着上好的铁甲,映日生寒;跨下坐骑,皆是腰肥体壮的河曲名驹,油光水滑!操练起来,刀枪并举,棍棒生风,呼喝之声震得地皮都颤!比这京城里空架子般的团练保甲,强胜何止百倍?简直一个是活虎生龙,一个是泥塑木雕!”

“义父您这身经百战的真本事,去了那里,恰似蛟龙入海,猛虎归山!正好大展手脚,让那曾家庄赫赫有名的‘曾家五虎’也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神将出世,真佛手段!保管教他们心服口服,奉您如神明一般!”

“等今日这趟‘活计’交割清楚,”瘌头三压低了声音,“义父您正好带着家眷,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去那曾家庄上任!这劳什子保甲团练头子,屁大点的品级都没有,那几两散碎银子,还不够塞牙缝的!干他作甚?不干也罢!曾家庄那才是真富贵、真快活的好去处!”

秋风卷着尘土,扑打在那斑驳的城砖上,刮得人脸上生疼。

史大人勒住身下马儿。他眼风扫过一旁垂手侍立的瘌头三,目光落在他那油光锃亮、疤痕结痂的头顶:

“你这声‘义父’,里头有几斤几两真心,几钱几两算计,我在边关滚过刀口,在东京熬过油锅,眼不瞎,心不盲。”

他顿了顿,眼神如鹰隼般盯住瘌头三,“可这两年,你鞍前马后,忙里忙外,为我这一家三口操办琐事,这‘义子’的差事,倒也做得瓷实。”

瘌头三虾米也似佝偻着腰,赔笑道:“义父,这原是俺的份内事体!”

史大人说道:“那曾头市……倘若真如你所说……你也甭回那耗子洞般的边子巷了!收拾你那几把见不得光的家伙事,点齐你那几个敢拼命的兄弟,随我投奔曾头市!

“我保你在庄内谋个正经教头副手!日子也算安稳,强似你在这东京汴梁,给那些脑满肠肥、心黑手毒的公侯贵人们,干那些见血封喉、断子绝孙的腌臜勾当!”

“有了根基,你再寻个清白庄户人家的健硕女儿,成家立户,传宗接代。岂不强过你如今,像条阴沟里的瘌皮狗,舔着刀口上的剩饭残羹?”

瘌头三听着,脸上那层常年挂着的、只为讨赏的“馋色”如同被冷水泼过的猪油,瞬间凝固、剥落。

他抱拳当胸,指节捏得发白,哑着嗓子,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义父说的是!小三子听义父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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