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百般准备,就在一朝
史大人拿眼梢略扫了扫瘌头三那伙人里一个魁梧汉子,漫不经心问道:“那汉子是谁?”
瘌头三慌忙矮下半截身子,脸上堆的笑能刮下二两蜜来:“回义父的话,那是事主雇来临时交割、护送谢银的脚力兼护卫。”
史大人目光在武松身上略顿了顿。这汉子立在那里,便似半截铁塔生根,气度沉凝,倒让史大人不由得多睃了两眼,微微颔首:“唔,生得一副好筋骨,手脚想是不弱。”
瘌头三脸上那笑纹立时又深了几道,腰弯得越发低了,谄声道:
“义父好眼力!真真儿是火眼金睛!不过嘛……嘿嘿,再能蹦跶的蚂蚱,在您老人家跟前,也不过是土鸡瓦狗,那点子微末道行,萤火虫屁股似的亮光,怎敢跟您这当空皓月争辉?给义父您提鞋带儿都嫌他手指头粗笨哩!”
史大人听了,嘴角便勾出一丝矜持的得意,那骨子里透出的傲气便再也藏掖不住,哼了一声:
“那是自然。休说旁的,连根正经马枪都无,拿什么跟我较量?”他目光斜睨过自己身后雁翅排开的数十骑保甲亲兵,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睥睨四方的狂劲儿,“这普天之下,能在马背上胜过我史某人的,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
话音未落,史大人再不理会瘌头三一干人等,猛地一勒缰绳。
胯下那匹泼墨也似的乌骓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史大人趁势一带马头,双腿狠狠一磕马腹,舌绽春雷:“走!”
“喏!”数十名顶盔掼甲的保甲精锐齐声应喏,动作如一人般齐整。但见他们控缰提气,几十匹战马齐齐昂首,杂沓的蹄声瞬间收束,化作一阵低沉滚动的闷雷。
队伍眨眼间展开,排成一个锋锐无匹的楔形大阵——史大人便是那寒光闪闪的锥尖儿,左右两名恰似箭镞两翼,身后层层铁骑,左右分明,间距精准得如同匠人用墨线弹过。
马头攒动,竟似排成一条笔直的线,铁蹄翻飞,卷起一条贴地疾走的黄龙也似的烟尘,裹挟着森冷的杀伐之气向前突进。
日头照在马枪尖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一股子严整的军威,劈面压来!
再看瘌头三手下那几十号泼皮无赖,虽也骑着马,却早乱成了一锅滚粥。
有那慌忙踢打马腹想往前凑的,有那还在原地拨转马头找不着北的,马速快慢不一,互相挤撞推搡,队伍顷刻间便拉成了一条歪歪扭扭、松松垮垮的长虫,甚而断成了几截儿。
马蹄声噼里啪啦如同爆豆,溅起的尘土也是污浊散乱。这一伙儿,活似被狂风扯碎的枯叶败草,狼狈不堪地缀在那条气势如虹的“黄龙”屁股后头,越发衬得史大人那一彪人马,端的是锐不可当,气焰熏天!
瘌头三眼巴巴瞅着史大人那刀切斧剁般齐整的骑队绝尘而去,眼中一丝复杂之色飞快闪过,旋即又被那谄笑堆满,对着远去的烟尘连连打躬作揖提鞍跟上。
武松骑在一匹不起眼的杂色骟马背上,身形随着马步起伏,却稳如泰山磐石。
他面上木雕泥塑也似,不见喜怒,唯有一双精光内敛的眸子,似有似无地锁定了前方那支卷尘疾走的保甲骑队,尤其在那森森然指向天空的一杆杆马枪尖上,略略停顿了一瞬。
宽厚的手掌,已习惯性地按在了腰间那柄朴刀鞘柄上,五指微拢,手背上青筋隐隐坟起,透着一股子沉凝如山、却又蓄势待发的力道。
且说这边疾奔追着来保商队而来,那厢在来保商队前头不远的一片山林子里。
山风掠过林梢,吹得二人衣袂猎猎作响。并肩而立的西门大官人与贺大人,这一富一贵,一武一文,装束气象却是截然不同。
西门大官人今日为这桩要紧事体,特意换上了一身顶顶体面又便于骑乘的行头。
头上戴一顶金顶玄色细毡暖帽,帽檐压得略低。
内里衬了两层细密的锁子软甲聊作防备,故而人看起来臃肿不少。
身上穿一件沉香色织金缎面的紧身箭袖袍,这料子乃是苏杭上等的货色,金线在秋阳下隐隐流动,华贵非常。袍子外罩一件油鹅黄绸里、玄狐皮出锋的比甲,那玄狐皮毛根根油亮,风一吹便如水波般起伏,端的是价值千金。
看得旁边得贺大人一阵眼热,时不时得眼风刮过。
贺大人虽未着全副披挂,却也内穿深青色窄袖战袄,外罩一件代表其千户身份的青漆细鳞铁甲。
这铁甲由寸许见方的精铁甲片用熟牛皮绳密匝匝编缀而成,前胸后背嵌着锃亮的护心镜,双肩有兽头吞肩,甲裙分作数迭护住腰胯。
甲片表面特意用青漆涂抹以防锈,此刻在斑驳的阳光下泛着冷硬幽暗的光泽。
腰间束一条宽厚的牛皮鞓带,带上镶着熟铜云头饰件,左边挂一柄三尺余长的制式佩刀,刀鞘是黑鲨鱼皮镶黄铜箍,右边悬着一个皮质箭囊,插着数支令箭。
下身是深灰色布战裤,打着行缠,足蹬一双牛皮制内衬毛毡的军靴。
他双手习惯性地叉在腰间,拇指按在刀柄护手上,身形挺拔如松,那身铁甲虽不似重甲般臃肿,却自有一股沙场磨砺出的凛然煞气与官家威仪透体而出。
俩人脚下是深秋时节半枯的阔叶林子,黄叶纷披,层层迭迭,遮得甚是严实。
脚下不远处的缓坡密林中,影影绰绰藏着百余名清河卫所骑兵。这些骑兵显然经过老行伍的精心布置:战马口衔枚,蹄下裹了厚麻布,分散隐蔽在粗大的榆树、槐树之后。
和那团练保甲骑民兵不同,这些兵爷们身上披挂的乃是正经官军的行头。
身上内里是厚实的土黄或褐色战袄,外罩一层熟牛皮攒成的“皮甲”。
这皮甲非是整块,乃是用尺许见方、浸油鞣制得硬邦邦的熟牛皮块子,用牛筋绳密密地缀连成甲身、披膊、甲裙。
为着埋伏,皮甲面上都仔细涂抹了黄泥浆子,遮掩了皮子本身的油光,混在枯草败叶里,真个是土里刨出来一般。
头上多半戴着一顶范阳毡笠,有些讲究的军头儿或是贺大人的亲随,头上则扣着“凤翅兜鍪”,盔下衬着软巾,也俱都沾了泥灰。
没盔的,就用布巾紧紧裹了头,压住鬓角。
腰间牛皮带煞得死紧,左边悬一口尺半长的“手刀”,这刀身阔而直,刀尖斜削,最是劈砍利落。
右边挂一个箭袋,里头插着十几支尾羽修剪齐整的雕翎箭。
手里长家伙靠树戳着的,是一水儿的白蜡杆“马枪”,枪头尺余长,三棱透甲锥或是柳叶形,开有血槽,寒光在叶隙间偶尔一闪,立时又被主人按下。
短家伙便是那“骑弓”,弓臂是桑柘木或复合角材所制,弓弦紧绷,此刻正半张着,箭已虚搭。
也有几个彪悍的,鞍侧还挂着柄厚背薄刃的“屈刀”或“掩月刀”,专待近身搏命。
脚下蹬着牛皮战靴,靴底钉了铁掌,踩在落叶上咯吱轻响,故都小心着。
兵丁们或蹲或伏,如同石雕木偶,手里紧攥着缰绳,勒住那些有些焦躁、蹄子刨地的畜生。
几十双眼睛透过枝叶缝儿,死死钉着山下那条灰白的官道。
整个埋伏的地界儿,静得瘆人。只听见风打树梢头呜呜咽咽地刮过,间或有一两声被马夫死死捂住的马匹响鼻,活像人憋了个闷屁。
一股子汗酸味儿混着马尿臊气、皮甲的皮革味,还有铁器上防锈桐油的淡淡气息,在这片死寂里弥漫开来。皮甲铁片儿偶尔的轻微摩擦声,也显得格外分明。
贺大人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瞅着官道远处腾起的那股子烟尘。那烟尘移动极快,凝而不散,带着一股子奔马般的锐气直冲过来。
他沉声道:“大官人请看,远处那烟尘走势,聚而不乱,凝而不散,显是精锐马队疾驰的架势!蹄声虽还听不真切,观其声势已是不凡。听大官人先前所言,十有八九便是那伙吃了熊心豹子胆、假扮强人劫掠商旅的京里团练保甲!”
言罢,贺大人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带着几分自家地盘管不着的无奈,更有对那帮人胆大妄为的愤懑:
“可惜啊,着实可惜!想我自北地退下来,已多年未起兵戈,这地界儿离我清河县界已远,不是本官防区了。若还在我清河地面上,凭这伙贼厮鸟的行径,本官定要点起全卫人马,多带些剽悍儿郎出来,管教他来得去不得,砍瓜切菜般收拾了!”
西门大官人听了,左手笼在宽大的袖子里,手腕练着指头正捻弄着几块碎银,窸窣作响。
右手那把洒金川扇“唰啦”一声抖开,借风轻摇接口道:
“贺大人高见!句句在理!不过大人麾下这百十号健儿,个顶个龙精虎猛,杀气腾腾,已是咱清河地面儿上拔尖儿的精锐了!对付那几十个不知天高地厚、只会在京畿耍枪的团练保甲,何须大人兴师动众?岂不是牛刀杀鸡?”
“今日有大人亲自在此坐镇押阵,正好叫他们见识见识真章!管教这些不知死的鬼,撞在大人手里,便如砍瓜切菜一般,手到擒来,马到功成!”
贺大人听了奉承,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反而掠过一丝苦笑。
他凑近了些,压着嗓子道:“大官人,你我相交莫逆,是自家人,有些话不瞒你。你那句‘百骑健儿’……唉!”
他重重一摇头,自嘲道:“我那卫所,名册上看着是满员,实则满打满算,能拉出来顶用的战兵,也就这百十号骑还有数百步丁了!”
“其他那几百个名额?嘿,不过是些‘纸上画饼’,拿来吃空饷、应付上官点卯的勾当!莫说我这里,便是这京东路,乃至天底下各路卫所,空额短员,早就是十室九空!”
“也就是我清河县离着京城近些,时常有京里下来的老爷,借着巡查名头打秋风,故而配发的甲胄军械,面上还勉强能支应,操练也比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军州强些。否则,今日连这点场面都支棱不起来。”
西门大官人叹道:“难为贺大人了。这上头三天两头来人打秋风,岂非蝗虫过境?难怪大人此前为筹措那点仓粮,愁得那般田地。”
“谁说不是呢!西门大官人!唉!”贺大人愁眉苦脸,一拍大腿:“这帮活祖宗!查这个,查那个,无非不就是为了多捞些黄白,别的卫所早把家当典卖干净了,偏我这卫所,为应付他们,还得自掏腰包贴补保养军械!”
“宅里你嫂子没少为这事骂我,日日念叨:‘当这穷官儿有甚鸟用?还不如码头那几个肥差,接客商的常例银子都接到手软!’”
西门大官人展颜笑道:“贺大人莫忧。待收拾了这批断我货路的腌臜泼才,我那绸缎庄,日后便匀大人一份干股,年底坐等分利便是。尊嫂若看得上小弟店里的料子,只管带人过来量体裁衣!但凡柜上有的苏杭蜀锦、异域绒呢,任凭嫂夫人拣选,算在我头上不收一文。”
贺大人一听,眼睛猛地一亮,仿佛两盏油灯被骤然拨亮!
他先是倒吸一口凉气,随即脸上每一道横肉都舒展开来,喜得搓着手,声音都拔高了八度:“哎呀呀!大官人!这…这可如何使得!干股已是天大的恩情,连…连贱内裁衣裳的体面都想到了!这…这让我回去可算能在婆娘面前挺直腰杆抖抖威风了!”
“她若再敢数落我穷官儿,我便拿这绸缎庄的干股和满柜的绫罗绸缎堵她的嘴!哈哈哈!”
他乐得合不拢嘴,猛地抱拳,嗓门洪亮:“大官人!这我可要好好说道说道了!为何还一口一个‘贺大人’?莫不是嫌弃哥哥痴长几岁,粗鄙不堪,当不得您这位清河显贵一声兄弟?”
“哪里得话,我还要承着贺大人照料呢!”西门大官人“唰”地一声将洒金川扇收起,亦是抱拳笑道:“既如此,是小弟的不是了!小弟便斗胆高攀——贺大哥!”
“西门老弟!!”贺大人慌忙回礼,那腰弯得比平时更深几分,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声音里透着十二分的亲热与奉承:
“我的好老弟哟!什么高攀不高攀!折煞哥哥了!你我兄弟说起来还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沾了天光了!”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飞溅出来:“您是不知道,如今这清河县,那些个眼高于顶、鼻孔朝天的酸丁文痞,往日撞见,连我这带刀粗坯都敢啐上一口,气得哥哥我真想拔刀捅他两个透明窟窿!”
“可那些各酸腐。如今在您老弟面前,嘿!哪个不是缩着脖子,一口一个‘西门显谟老爷’的巴结着,那腰弯得比虾米还低?哥哥我看在眼里,那叫一个痛快淋漓,比三伏天灌下一碗冰镇酸梅汤还舒坦!”
“改日!改日一定让哥哥我做东!就在那新开的醉春楼!听闻里头新来了好些番邦胡姬,体格健硕,浓眉大眼,身上那股子膻香赛过奶妈子!”
“老弟您届时定要在那群酸丁面前,响亮亮地、亲亲热热地唤我一声‘贺大哥’!让他们瞧瞧,我贺某也是能跟您西门显谟老爷称兄道弟的人物!这脸面,可就全靠老弟您给我撑到天上去了!”
西门大官人抚掌大笑,声震林樾:“贺大哥!放一百二十个心!这脸面,小弟定给你撑得比那醉春楼的飞檐翘角还要高,还要足!倘若不是大哥帮我,我恐怕还得去京城告御状了。”
大官人这有意无意吹的牛风,果然被旁边贺大人抓住。
贺大人听罢‘告御状’三字,心中暗暗倒抽一口冷气,赶紧摆摆手,眼中精光一闪:“好弟弟不必客气!你我兄弟,守望相助乃是本分!”
“更何况,这伙京城来的团练保甲,竟敢如此目无王法,假扮强人劫掠商旅,人赃并获就在眼前!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他们撞到我清河卫所的刀口上,正是哥哥我建功立业、上报朝廷、下安黎庶的大功一件!”
“时间差不多了,哥哥我下去吩咐布置,西门老弟远远跟着便是,仔细务近有流矢伤了身子!”
贺大人下了山头目光扫过几名沉稳的老兵:“王老六!带着你的人,继续在此处隐蔽!给老子死死盯住!等他们全部通过,前队靠近商队,就是信号!”
他猛地转头,看向副手赵四,眼中寒光四射:“赵四!钱五!孙七!”三人立刻挺直腰板。
“你们三人,各率本队精骑,立刻从左右两侧密林中的小路,给我悄无声息地绕到他们屁股后面去!”
“记住!绕远点,别惊动!等看到王老六那边的红旗升起,听到我这边的号角三声长鸣,你们三队立刻同时发力,用最快的速度、最猛的势头,把后路彻底堵死!”
“赵四队堵正后方!钱五队向左翼展开,防止他们钻林子!孙七队向右翼展开,卡住任何可能的逃窜缺口!弓弩都给我备好,长兵在手!若有敢冲击阵线的,给老子用箭雨和长矛钉死在地上!就地格杀!”
贺大人看向身边最后二十名剽悍的亲兵,又指了指山坡下方靠近道路的一片更茂密的灌木丛:“剩下的弟兄,随蒋大头转移到那里等后路被赵四他们堵死,贼子必然大乱!
“那时,听我号令!蒋大头二十骑,加上王老六那三十骑,五十骑齐出,从正面和侧翼给我压上去!”
他眼中闪烁着凶狠的光芒:“不用急着拼命砍杀!用你们的马和声势,配合弓弩,像赶羊一样,把他们往赵四他们堵死的口袋底、往林子里挤!让他们自相践踏!完成合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