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欲言又止,却还是压下话头,只闷声应道:“那我们先回军营。”
莱昂看著两人,又看了一眼院內那些逐渐安静下来的孩子们,声音低了些:“记住,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孩子们—..不必知道这些。”
说完,他转身回到院中,吩咐管事的老兵照看好孩子们,才重新迈步走向外面。
孤儿院的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院中又恢復了寂静。只有风声在墙间穿行,吹散了方才残余的笑语。
初春的风依旧寒冷。
王都的街道虽然热闹,但宫廷內依旧安静。
查尔斯三世正在王座前立著,手里著一封最新的军报。
国王抬眼望著殿门,神情中隱隱带著烦躁,他正欲下令要召莱昂来商议,没想到脚步声先在殿口响起。
侍臣低声通传:“陛下,莱昂元帅已至。”
查尔斯抬手,示意快让他进来。
莱昂自门口缓步走入,他向王座前行礼,低声道:“陛下,我来得匆忙,未曾换装,请恕怠慢。”
查尔斯摆了摆手:“军情危急,不讲究这些。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派人去请你。军报已到,你也该清楚缘由。”
莱昂抬眼,只见国王的眉头紧燮,便答道:
“我已听闻了一些消息,说赤戟平原方向的烽火台连夜点燃。”
查尔斯沉声:“不仅是烽火,而且是三次急火。自加伦要塞一路传来,烽火连放。殿中群臣都未散去,可这些人——你也明白,他们嘴上议论虽多,未必有可行之策。我不愿再听他们互相推,便想著与你商议详情。”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盯著莱昂的神情:“你可还记得,加伦要塞如今是谁在守?”
莱昂沉吟片刻,缓缓应道:“第一军团的主力,加上德萨拉王国的援军,共计六万余人。若只是寻常袭扰,不至於连放三次急火。陛下,这很可能意味著兽人主力尽出。”
查尔斯用力把手里的军报摊开在桌上,声音压得极低:
“我正担心此事。兽人若真是举全族之力压上,那么情况就会比我们之前推算的要严重得多。”
殿內的气氛沉了几分。
莱昂沉默了一瞬,才开口:“陛下,可有地图?我想看清楚地形,方能断定下一步该如何。”
查尔斯抬手,吩附近侍去取。
片刻后,一幅厚重的军事地图被铺在桌上。
烛光下,地图上的山川河流一一展露:赤戟平原在地图正中,北连王国腹地,南抵维尔顿;西有加文港,东接群山隘口。每一处都被细细標註。
国王伸手按在加伦要塞的位置上,语声低沉:“此地若失,兽人便可如之前那般,通过赤戟平原长驱直入,直逼王都。”
莱昂则俯身细看,目光缓缓掠过赤戟平原、加伦要塞、维尔顿与加文港,他的指尖在地图上停留了许久,才缓缓放下。
片刻后,他直起身子,开口却带著几分迟疑:“陛下我想,此事或许並非全然是坏消息。”
查尔斯抬头看他,眼神中有著明显的疑问。
兽人在联盟猝不及防之下尽起大军北伐,难不成还能是好消息吗?
“陛下。”他开口时,语气依旧克制,“既然从加伦要塞传来三次急火,那么就意味著入侵的敌人至少有三个氏族,甚至更多。而根据我们目前对於兽人军力的判断,他们战斗力尚且完整的氏族本就所剩无几。
因此,这次入侵,极有可能已经是兽人剩余的所有主力倾巢而出,其中甚至可能包含了之前曾从阿尔特利亚王国境內退兵的两个兽人氏族。”
查尔斯听到这里,眉头锁得更紧,低声喃喃:“倾巢而出—若真如此,那真是前所未有。”
莱昂点了点头,伸手在地图上轻轻按压,继续说道:
“赤戟平原在此,南有维尔顿,北接王都,是我瓦伦西亚的咽喉要道。若兽人真要孤注一掷,这里便是我们与兽人的最终决战之地。”
查尔斯抬眼望向他,声音中带著几分不耐的焦急:
“这些我都明白。你且直说,此时我们该如何应对?”
莱昂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吐出一句:“我斗胆问一句,陛下—您可还记得,联盟之前曾制定的关於攻占落日岛的计划?”
查尔斯一愣,旋即点头:
“这我自然记得。王国的第五军团、第六军团,西海舰队,以及阿尔特利亚的远征军与皇家航队,如今皆已在西境的加文港集结。原定最多半月內,便可完成后勤物资等方面的最终筹集,隨后就要启航出征落日岛了。”
“正是如此。”莱昂低声道,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不去看国王。
“此时联盟的大军已经在西境的加文港集结完毕,却偏偏还没有出发,这正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
“兽人偏偏挑在此时出兵一一不早不晚。若它们晚半个月发动全面进攻,那么联盟的舰队此时已然载著大军出征落日岛,还在海上航行,根本收不到大陆上的军报,正面战场的守备力量会空前薄弱。
若它们早半个月发动全面进攻,那么王国的第五军团尚且还在阿尔特利亚王国境內,阿尔特利亚的远征军也还没有出发,联盟在正面战场上的力量依旧不占优势。
可如今—”
他没继续往下说,目光却紧紧盯著地图,似乎等待国王自己去推想。
查尔斯盯了他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是说,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机会?”
莱昂略一点头,手指轻轻一顿,落在地图中维尔顿的位置上。
“若真是兽人全军压上,那他们的后方,必定空虚。此刻——-或许正是我们反手的时机。”
“如今他们正面虽然声势浩大,可后方维尔顿城,定然虚弱无比。”
“维尔顿河自维尔顿城中穿过,一路西流,直抵西海。”
查尔斯凝视著地图上的那一个小点,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悟,却依旧谨慎:
“你的意思是,让西境加文港的大军与舰队,不再去落日岛,而是直接沿著维尔顿河逆流而上,直取维尔顿,断掉兽人的后路?”
莱昂缓缓抬头,神色平静,唯有眼底闪烁著难以掩饰的锋芒:
“若能拿下维尔顿,兽人的大军便会陷入前后夹击的绝境。他们在赤戟平原上的所有土兵,就会无路可退。”
殿中一时安静。
查尔斯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
“这等计策,若成,確能一战定乾坤。可若失-便是两面皆空,王国將无险可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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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没有急著辩驳,而是伸手轻轻按住加伦要塞所在:
“加伦有第一军团与德萨拉援军助手,无论是兵力、粮食还是箭矢火炮,都十分充足。兽人的大军虽猛,但短时间內也休想破城。”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他们是进攻方,我们是防守方,这便是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差距。我们无需出城与它们在野外决战,只要城墙不塌,便能一直守下去。”
查尔斯抬头,盯著他许久,终於缓缓道:“你说得轻巧,可这世上哪有十成把握的战爭?若联盟的舰队受阻呢?若兽人留有后手呢?”
莱昂一时没有答话,只是微微垂下眼眸。
片刻后,他抬起头,语气坚定:
“若是有后手,便与之再战;若是受阻,便另寻他路。可若此机不取,便再无良机。”
这句话落下,大殿中只余烛火的啪声。
查尔斯盯著他,目光在烛火中变幻不定,良久不言。
最终,他缓缓在王座前起身,衣袍拖曳在石阶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绕到地图桌前,双手撑在边缘,低头凝视那张地图。
“莱昂。”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著一种迟疑。
“你年纪尚轻,却一再提出惊世之策。可你是否想过—王国数百年来,多少將军在此大殿中献过类似的图谋,有些自然成功了,可更多的,不是半途而废,便是让子民白白送命。”
莱昂直立在一旁,神情平静:“陛下,我不敢说此策有必胜的把握,但若不取,如今的形势只会更糟。”
查尔斯没有回应,而是伸手轻轻按在维尔顿河上,指尖来回摩。
“这条河——你可知,从加文港逆流而上,至少需要十日?若遇风势不顺,需半月不止。届时,加伦要塞还能守得住吗?”
莱昂沉声道:“第一军团与德萨拉援军共六万余人。即使赤戟平原上真有倾巢而出的兽人大军,也绝非短时间內能破。”
他略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而且,我们第七军团如今也已经完成初步扩军与整编,我也能带领第七军团南下支援,哪怕不能立刻解围取胜,也能分担加伦要塞的压力。”
查尔斯眼神微动,却依旧摇头:
“可你言之凿凿,说兽人主力必然尽出。若是他们留下一部分在维尔顿呢?若是你所言之『空虚”,不过是个陷阱呢?”
殿中沉寂片刻。
莱昂的手轻轻落在剑柄上,却没有拔出,只是微微施力:“若是陷阱,我愿率第七军团来担任正面战场的主攻。可若不是,我们將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的胜机。”
查尔斯转过头,目光直直望向他,眼神中带著难以捉摸的深意:“你可知,你这一句话,便要赌上整个联盟的命运?”
莱昂的声音依旧平缓:
“这是赌博。但这是值得下注的机会。我並非先知,掌握不了必胜的方略。但战爭本质上就是一场赌博,只不过明智的將领,会挑选胜算最大的那一面下注。”
他说到这里,语气缓了几分:“若此战能全歼兽人,人类未来数十年的安寧可期。若不失去了这个机会,我们便只能继续在每一座城池、每一片平原上流血,直至兽人彻底力竭,又或是我们流尽最后一滴血。”
查尔斯凝视著他,良久没有开口。
烛火在两人之间燃烧,跳跃的火苗照在地图上,也映照在国王的眼中。
终於,他长舒一口气:
:“.———你真的有把握么?””
莱昂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若说把握—-我只能说,此时若不试,日后或许再无机会。”
他抬起头,直视国王:“我不敢许下虚妄之言。此战若败,臣自会战死谢罪。”
大殿中,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查尔斯注视著他,眼神中的忧虑並未全消,却多了一分复杂的思索。
他缓缓转身,重新走回王座,却没有立刻落座,只是半侧身,望著地图上的赤戟平原与维尔顿,久久不语。
他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缓缓响起:
“这一路,从维斯堡,到哈卡尔,再到王都—-我听过太多关於你的传言。
有人说你心狠手辣,斩敌如割草;也有人说你待部下宽厚,凡事必亲自以身作则。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你?”
莱昂直身而立,没有立刻答话。
他只是平静地看著国王,沉声道:
“陛下,我只是一个领兵作战的人。至於別人口中的模样·隨他们去说吧。能守住疆土,才算不负眾望。”
查尔斯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果然,你的口气同那些老將军不同。他们动輒说自己如何百战百胜,只有你,话里从不提胜负,只说必全力以赴。”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缓缓抬起眼睛,直视莱昂。
“可若是要我將整支联盟的性命託付给一个人,光凭全力以赴是不够的。我要確定,这个人是否真敢把一切都担在肩上。”
莱昂眉头轻皱,声音沉稳:
“陛下若不信任我,那便派別人去吧。但我说过,此战的机会只有一次。若换成別人犹豫不前,错过了时机,便永远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殿中静默。
烛火燃烧的声响,似乎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查尔斯目光停留在莱昂脸上许久,才终於转回地图。
他抬手,指尖一点点划过赤戟平原、加伦要塞,再到维尔顿河口。
“你说,加伦能撑一月。你说,维尔顿空虚。你说,十万大军若逆流而上,能断敌后路—若这些都成真,的確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收回手,缓缓转身,走上王座的石阶。
衣袍拖曳的声音在大殿中迴荡。
待他落座时,殿內的空气像是骤然沉重了几分。
“莱昂。”查尔斯的声音忽然低沉,“若我將这次战机託付给你,你可敢应下?”
莱昂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俯身行礼,额头低垂:“若陛下信我,我必不负所托。”
查尔斯注视著他,神情逐渐缓和。
他抬起手,示意左右侍臣退下,只留下君臣两人在空旷的殿堂里。
“很好。”国王的声音里终於多了一分决断。
“我给你此权。自此刻起,你不仅是第七军团的军团长,更是此战的联盟最高指挥官。无论是瓦伦西亚王国的第一军团、第五军团、第六军团,还是德萨拉的骑士与阿尔特利亚的远征军,皆须听从你的號令。”
他说完,久久地注视著莱昂,目光里既有信任,也有深深的审视。
“记住,这是我从未有过的託付。你若胜,兽人之患可解;你若败,联盟诸国的希望可能会被一同埋葬。”
莱昂缓缓抬头,眼神坚定,声音却仍旧平静:
“哪怕此计不成,我也会亲率大军死战,不让兽人前进半步。”
查尔斯静静望著他,许久,终於点了点头。
他轻声,却郑重地道:“那就去吧。”
国王靠在王座之上,神色缓缓鬆动。
他沉默片刻,又缓声开口道:“还有一事。”
莱昂仍旧立在殿心,神情不动,只静静等待。
国王的语气不再像先前那般冷冽,而是带著一丝难以分辨的情绪,像是疲惫,又像是长久压抑后的放鬆:
“你若能从此战凯旋,不仅王国上下皆会记你功勋——我还会亲自主持你的婚礼。””
莱昂微微一证,眉宇间露出一丝错。
查尔斯缓缓直起身,语气愈发郑重:
“薇拉是我最疼爱的女儿,她的未来本应谨慎选择。可既然她亲自选中了你,那就由你来牵她的手。这不仅是她的意愿,也是我的决定,孩子。”
殿堂里一时间静极了。
只有烛火燃烧的声音,仿佛在催促著莱昂给出回应。
莱昂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头,神色中依旧带著克制,却多了几分迟疑与复杂。
“陛下———”他的声音低沉,略有停顿,“婚姻之事,关乎公主的意愿,岂能只因战功便草率决定?”
查尔斯听了,反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你还是这副模样,凡事都要多想几层。可你要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临时兴起的允诺。”
国王的目光逐渐变得凌厉:
“我能许下此言,並非只是看重你一身功勋,也不只是因为她倾心於你,更是因为我认为你配得上她。她需要一个能守护王国的人,而王国也需要一个能令人民安心的镇国之柱。”
莱昂一时沉默。
他心头的波澜无法完全遮掩,眼神微微下垂,似乎在斟酌,又似乎在避开国王那过於直接的注视。
片刻,他才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若这是陛下与公主的心意,我自然无权推辞。只是如今战火未息,胜负未定,这些话我只当是陛下的鼓励。待战事平息,再作定夺也不迟。”
查尔斯点了点头,带著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很好,孩子,你的谨慎一如既往。那便如此吧。去吧一一去打这一场决定王国未来的仗。待你凯旋而归,我会把我最珍贵的东西交到你手上。”
国王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久久迴荡。
莱昂躬身行礼,再未多言,只有简短的一句:
“谨遵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