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守护与託付
王都卡斯顿的街巷依旧喧,哪怕是在大战刚结束后不久。
石板路上车辙纵横,行人、商贩、传令兵交错不绝。
偶尔有骑兵队伍疾驰而过,溅起尘土,人群便匆匆散开再合上。
第七军团的营务所设在王都南侧的一处旧贵族宅邸里。
自从莱昂伤势痊癒之后,这里几平没有一日是清静的。
走廊里常年挤著官员、军需吏、各团军官、商会的代理人,人人都端著纸卷,爭著要在第一时间得到他的签署与决定。
一日正午,屋中又是一番景象。
几名书记官轮流匯报,话声此起彼伏。
有人说兵员还未完全到齐,有人说军中的车马不足,有人催著火器和盔甲的交付,也有人担心粮秣囤积不够。
莱昂坐在案后,眉头紧锁,耐心听完,却只是简短地一一回应:
“去做。照先前的吩咐去办。若真有缺口,再报上来。”
他话不多,也不喜与人多爭辩,但一句话落下,屋里便安静下来。
凯尔坐在一旁,看著络绎不绝的人群,摇著头低声嘀咕:
“你这日子,怕是比打仗还累。换我在这位子上,早就被这些碎事烦死了。”
一旁的费尔南正靠看窗边,听了便笑:
“碎事也得有人来处理。第七军团整整八万多人,没这些琐碎的支撑,哪能往前走半步?你要是真让他偷懒不干,明日就得自己去挑粮袋、修盔甲。”
凯尔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嘴里却不停:
“可军官人选,还是有人心里不服,说安排得太快。莱昂,你若有空,得露个面。否则他们背地里议论,不好压下去。”
莱昂放下羽毛笔,抬眼望向他,语气平静:
“你去替我传话:谁不服,让他先把磨下的队伍练整齐,再来与我说话。”
凯尔咧了咧嘴角,没再声。
莱昂也没有再继续拿起笔,他靠在椅背上,眼神掠过堆积如山的文书。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剩下的事,等我回来再理。”
屋內一时静了。
凯尔挑起眉毛:“回来再理?这是头一回听你说这种话。什么地方,比军团还要紧?
,莱昂语气平静,说道:“军团的事虽多,一时半会却也忙不完,总得留些时日给別处。”
费尔南若有所思,轻声道:“是那家孤儿院吧?—-城里人都说,那地方其实是你开的。不过我还未曾去看过。”
凯尔笑了笑:“我说呢,这一上午你都心不在焉的。原来是想著去看孩子们。”
莱昂只淡淡道:“收拾好卷宗。你们若愿意,就隨我一同去看看。”
三人走下楼梯,院外的街市依旧嘈杂,两侧是忙碌的行人。
有商贩推著货车,有老姬拎著篮子。
行人们看见这位军团长走过,往往悄悄低声议论,眼神中既有敬畏,也有探寻。
孤儿院坐落在旧城区的一隅,前身是废弃的教堂。
外墙是高耸的石砌围墙,门口掛著一面不起眼的木牌,上面写著“圣祷院”的旧名。
几个月来,这里已经收容了数百名在战爭中失去了家庭的孤儿。
若是远远望去,只会觉得这是一处寻常的慈善院,可细看便能发现不同:
大门两侧站著数名全副武装的护卫,身披铁甲,手持长枪,神情冷峻。
见到莱昂从街角走来,护卫们立刻肃然行礼,齐声低呼:“莱昂大人。”
莱昂摆了摆手,语气温和:“这里不必拘礼。你们守在此处,已是尽忠。”
那几名护卫的面孔,凯尔一眼就认了出来,都是从维斯堡隨莱昂一路撤回来的旧部,昔日维斯家族的私兵。
他们的目光里带著尊敬,也带著由衷的爱戴。
凯尔在一旁笑道:
“你倒是想得周全,把这些人放在这里,没让他们跟著入军中。如今护著这些孩子,日子反倒过得稳稳噹噹的。”
莱昂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大门被缓缓推开,院子里顿时传来一阵喧譁。
十几个孩子最先衝出来,衣衫虽旧,却乾净整洁。
他们看清来人后,纷纷叫喊:
“是莱昂大人!”
“莱昂哥哥来了!”
“您今天怎么才来?”
“快看,他又带剑了!”
一群小手小脚蜂拥而上,有人拉著他的披风,有人抱著他的手臂。
几个小男孩胆子大,伸手去摸他的剑鞘,嘴里:
“莱昂大人,您这次要去打哪里?是不是去把兽人全杀光?”
莱昂无奈的嘆了口气,弯身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声音温和:
“剑不是给你们玩的,太重了。等你们长大了,若还想拿,就得自己去练。可今日,不用说打仗,先去把院子里那堆木柴搬好。”
孩子们哄然大笑,却仍旧黏著他不放,凯尔站在一旁,双手抱胸,忍不住笑出声,低声对一旁的费尔南道:
“你看看他,战场上那副杀神的模样,一到这儿,反倒成了孩子们的大哥哥。”
费尔南看得出神,眼神微动,半响才缓声说道:
“我还记得在维斯堡时,他满身是血,简直跟个地狱里衝出来的杀神一样。如今这些孩子竟能拉著他跑来跑去,还能见他露出这副神情真叫人难以置信。”
凯尔挑眉:“你这是夸他,还是在感慨?
?,费尔南笑了笑:“都算吧。只是没想到当年他还是个在我连队下的嚮导,如今反倒成了我的顶头上司,威震一方的军团长大人。”
凯尔“喷”了一声:“命运嘛,总是这样拐弯。”
他们说著閒话,声音压得不高,带著一丝戏謔,又透出说不尽的感慨。
院子里,莱昂正被一群孩子拉著手臂往前走,有人要他看看自已新做的木剑,有人拉著要他听自己唱的小曲。
笑闹声把院子里的沉寂驱散。
莱昂俯下身,把一个年幼的小女孩抱起来,那孩子紧紧楼著他的脖子,碟碟不休地说著院子里的新鲜事:
“我们昨天抓到一只麻雀,后来让它飞了。还有,玛利亚做的麵包分给大家吃,可惜太硬了,咬得牙都疼。”
莱昂听得极认真,不时轻声应一句:“嗯——下次捡到小鸟,记得別让它饿著。”
“麵包硬了,那是因为火候不对,改日我请人教她。”
说话间,他脸上少见地露出笑意,那笑意发自內心,让孩子们越发兴奋。
凯尔靠在院门的石柱旁,看著不远处被孩子们团团围住的莱昂,笑得直摇头。
“他在战场上挥剑时可从不多说半句废话,可在这里,却能和孩子们说半日话。”
“你说,他是不是更適合留在这里?整天抱著孩子,给他们讲点故事,教他们摆弄木剑。瞧,那些小傢伙,见著他眼晴都亮得像点著的火。”
费尔南嘆了一声,视线始终没有从莱昂身上移开:
“適合不適合都由不得他。若真能这样,他也不会站到如今的位置上。”
“这就是他与別人不同的地方。我们都想著怎么杀敌,只有他想著—为什么而杀。
这些孩子,正是他所想守护的东西。”
凯尔闻言,撇了撇嘴:“哎,你这话太正经了。我是说真要挑,他比我们都更能哄孩子。你看那一个个,听他一句话恐怕比听自己娘亲说得话还管用。”
院子里笑声不断,孩子们把莱昂团团围住,拉著他的手,爭著把最近的小事告诉他。
有人说昨天抓到了一条鱼,有人说夜里梦见了母亲,还有人著要他再讲一次战场上的故事。
莱昂並未显得不耐,只是耐心地听,每一句话都应著,不时低声安抚或轻轻拍肩。
院子里有些年长的妇女走了过来,她们原是维斯领倖存的平民,隨莱昂撤回来以后,如今专门照料这些孩子。
见莱昂来了,她们纷纷行礼:“莱昂大人。”
莱昂摆手:“这里不是军营,不必行礼。孩子们最近过得怎么样?可有缺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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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老妇低声应道:“吃的用的还够,只是衣衫单薄。初春寒气未退,怕有些孩子要挨不住冷。”
莱昂点头:“我会从军团的仓库里拨些旧毯子来,足够御寒。若还有不足,你们报上来,不必勉强。”
他说话时,一只小手偷偷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披风下摆。
莱昂低头,见是个眼晴乌黑的大女孩,神色怯怯,却死死不肯放手。
他耐心地弯腰:“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女孩半天才轻声道:“大人,下次——下次你还能来吗?”
莱昂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髮,语气温柔:“会的,孩子。只要我还在,就一定会再来。”
凯尔和费尔南远远看著这一幕。
凯尔双手抱胸,轻声嘆息:
“瞧见了吧?我说他在这儿才是真正的模样。可惜啊,他的时间都被军中的事情占去了。”
他忍不住低声对费尔南说:“你看看他,像极了另外一个人。”
费尔南挑了挑眉:“另一个人?”
“嗯,像个父亲。”凯尔顿了顿,声音更轻,“可你再想想,他在战场上杀得血流成河的时候,又像什么?”
费尔南目光微敛,没有立刻回答。
他望著院中笑闹的孩子,半响才开口:“像个死神。只是死神也会笑。”
“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王都比武场。那时候我並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最多也就是剑术高超了些。可后来在维斯堡.他一人一剑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那一幕,我至今忘不了。”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
“但自从那一晚之后,我几乎就没见他笑过一次。后来在哈卡尔要塞,攻守最急时,他孤身一人就向著破口冲了过去,那模样唉。”
凯尔歪过头看著他:“结果呢,他不仅活下来了,还活得比谁都要风光。只是没想到啊,如今连你都成了他的部下了。”
费尔南点了点头,语气有些复杂,还带著几分自嘲:
“是啊,他不仅活下来了,还成了我的顶头上司,如今魔下统率著整整八万王国精锐。说句实话,我当初没想过这一步。”
凯尔哈哈一笑:“这叫出息。你堂堂费尔南將军,昔日禁卫军团的核心骨干,现在也得听他號令了。滋味如何?是不是有点彆扭?”
费尔南摇了摇头,神情认真:
“彆扭倒是没有。我倒觉得理所当然。若不是他——-在维斯堡那晚,我和我的那支骑兵连队只怕早就死在城堡里了。”
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如今能再同他並肩,我倒是安心些。只是没想到,世事转得这么快。”
“他走得快,也走得稳。若是別人升到这一步,我心里怕是难以服气。可若是他—
我心服口服。”
凯尔打了个响指:“快?费尔南,你算算一一这一年多里咱们经歷了多少?从维斯堡,到哈卡尔,维尔顿,再到王都———-不快才怪呢。別人十几年几十年都经歷不了的大战,他一口气全给打完了。”
两人说著,目光同时落到院子里。莱昂正半蹲著,耐心地教几个孩子如何把木剑握稳。孩子们笑著比划,木剑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凯尔低声道:“你瞧,他对这些孩子的耐心,可比对別人要多得多。他在军营里冷硬得很,眼神一警,別说一般的老兵了,连我都不敢多喘气。”
费尔南淡淡一笑:“也许在他心里,这些才是他真正要守护的东西。之所以要不计一切代价的与兽人作战,都是为了护住这些。”
凯尔咂了咂嘴,没再说话,只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院子里还在吵闹。孩子们嘰嘰喳喳,拉著莱昂的衣袖,想听他再讲一个故事。
然而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个护卫先拦下了来人,长矛横出,厉声喝问:“站住!来者何人!”
来人气喘吁吁,身上满是尘土。
他顾不得与门口的守卫多说,只是用力举起手臂,急声喊道:
“第七军团传令兵,有紧急军情,要见军团长大人!”
守卫迟疑了一瞬,回头望去。
一旁的凯尔与费尔南对视了一眼,神色立刻变了。
凯尔快步迎上去,低声喝道:“什么事?在这里大呼小叫做什么?这里不是军营。”
传令兵见到凯尔,也认出了这位莱昂的副官。
他脸色涨红,显然一路疾奔,嗓子已经干哑。
传令兵张了张口,勉强压低声音:“烽火台南边的烽火台自加伦要塞起,一路传来讯號。是最高等级的急报一一兽人大军,尽出维尔顿,正北上压向赤戟平原!”
费尔南上前一步,眉头紧锁:“你看清了吗?是最高等级?”
“是的。”传令兵点头如捣蒜,“三次急火连放,没有错。”
院门口的护卫们互相看了一眼,神色也跟著凝重起来,不再多言。
院子里的笑声依旧,可在门口这片小小的空地上,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凯尔脸色一变,低声骂道:“该死—”
费尔南沉声道:“別在这儿说了,等莱昂亲自来决断。”
他们的声音压得低,可莱昂已经注意到了这边。
他轻轻放下膝前的小女孩,拍拍她的头:“去吧,找你们的姐姐,让她带你们进屋。
一孩子们还不明白,依旧拉著他的手不肯鬆开。
莱昂只是笑笑,又耐心地说了一遍:“乖,进去吧,今天的故事改日再讲。”
在孩子们不情不愿地散开后,他才缓缓起身,走向院门口。
凯尔立刻迎上去,压低声音:“军团长,是加伦要塞传来的烽火信號。赤戟平原方向,信號清晰,三次急火。”
莱昂的眉头动了动,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看著那名传令兵。
传令兵单膝跪下,沉声道:“大人,维尔顿的兽人大军倾巢而出的可能极大。信號一路传到王都,应当是加伦要塞遭遇大规模敌军压境。”
费尔南低声补了一句:“若是三次急火,绝非寻常规模的兽人。”
短短几句话之后,院子里先前的笑声已经变得遥远。
莱昂沉默片刻,目光略微垂下,然后抬头,声音简短而平稳:
“凯尔,费尔南,你们二人先行回营。立即整军,传令所有人立刻集结,各团隨时待命,不得有误。若有缺员,按军规处置。”
凯尔张口欲言,见莱昂的神情,却又把话咽了下去,只是低声应道:“明白,大人。”
费尔南迟疑了一下,还是出声问道:“那你呢?”
莱昂的神色冷了几分,却依旧平稳:“我去王宫,请见陛下。此事必须与陛下当面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