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分量充分沉淀,然后语气变得更加诚恳,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
“所以,我在报告中正式并郑重地向组织提出:
我个人愿意,将这一百六十万美元的专利转让所得,扣除掉按协议必须支付给律师的佣金和税款之后的所有剩余部分,全部、无条件地上交给国家。
我个人分文不取。
这笔资金,最终如何处置、用于国家建设的哪个方面,完全听从组织的安排。
这是我作为一个受国家培养多年的青年学子,应尽的本分。”
“全部上交?一分不留?”刘参赞这次是真的有些动容了,甚至可以说是深感震撼。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仔细地、深深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试图从他平静如水的面容下,看透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一百六十万美元!这是一个足以让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瞬间改变命运、从此过上完全不同生活的天文数字!
是足以让人疯狂、让人迷失的巨大诱惑!
而这个年轻人,这个年仅二十多岁的留学生,竟然如此平静,如此轻描淡写,甚至可以说是如此毅然决然地表示要将这笔巨款全部上交国家!
这种近乎纯粹的爱国赤诚,这种超乎常人的奉献精神,这种清醒克制的个人操守,让刘参赞在巨大的震惊之余,内心深处不由得涌起一阵强烈的感慨和由衷的赞赏。
这不仅仅是一种态度,这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
“光明同志,你的这种……深厚的爱国情怀和无私的奉献精神。”刘参赞的语气不由自主地缓和了许多,带着难以掩饰的感慨,“非常可贵,极其可贵!我个人……表示高度的钦佩和赞赏。”
但他很快又回到了现实层面,语气恢复了几分严肃:
“但是,我也必须再次强调,这件事牵扯的方面可能很广,性质特殊而复杂。
最终是否能够接受,或者说是否适宜接受你的这笔上交请求,也不是我这个层面能够决定,甚至不是旧金山联络处能够拍板的。
需要上级,从国家现有的法律法规、相关政策导向、知识分子政策、对外形象、以及对未来留学人员可能产生的示范效应等多方面、多角度进行综合考量、权衡利弊之后,才能做出最终决断。”
他站起身,手里紧紧握着那份文件袋,像是握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沉声道:
“这份材料,我现在就收下。
我会立即启动汇报程序,以最快速度,向上级呈报。
在你得到组织的正式、明确的书面或口头回复之前,关于这笔已经在你账户里的资金,请你……务必妥善保管,确保其安全。
但暂时,我个人建议,不要进行任何形式的大额动用或转移。
当然,我必须说明,如果最终认定这是你的合法收入,组织上自然不会干预你的合法使用权。
但在最终决定出来之前,保持现状、谨慎处理,总是最稳妥、最不会出错的方案。希望你能理解其中的利害关系。”
“请您和组织上绝对放心!”
阳光明也立刻站起身,郑重地、斩钉截铁地承诺,“我会严格遵守组织的任何要求和指示。
这笔资金,我会立刻将其转入一个独立的银行账户进行冻结保管,在得到组织明确无疑的指示之前,我以党性保证,绝不会擅自挪用一分一厘。
无论组织最终做出何种决定,我都将毫无条件地坚决服从、严格执行。”
他的表态,立场坚定,态度鲜明,无可挑剔。
刘参赞看着他年轻而坚毅的面庞,满意地点了点头,脸色彻底缓和下来,甚至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
“好!好!光明同志,你能有这样高的政治觉悟和纪律性,我和组织上就放心了。
你先安心回去,继续你的学业和研究,不要因此背任何思想包袱,也不要对外界过多谈论此事。
有了任何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过安全渠道通知你。”
“那我等您的消息。”阳光明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联络处那栋略显陈旧的小楼,旧金山午后明媚而温暖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带来一股暖洋洋的舒适感。
阳光明站在街边,缓缓地舒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微放松了一些。
这关键的一步,总算是按照预想迈出去了,而且迈得还算平稳。
主动汇报,坦诚情况,表明态度,将最终的决定权毫无保留地上交组织,这是目前这种复杂局面下,最符合他身份、也是最稳妥、最正确的做法。
他相信,基于他对国家政策动向的理解和判断,最终的结果大概率会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发展。
但这个过程,这个态度,必须毫无瑕疵,必须表现出百分之百的坦诚与服从。
接下来的日子,阳光明努力让自己恢复了往常那种规律而平静的节奏,仿佛那一百六十万美元的插曲从未发生过,那只是一种幻觉。
他照常准时前往霍夫曼教授的研究小组参加学术研讨会,积极参与讨论;他依然将大量时间投入到图书馆那浩瀚的书海中,查阅文献,梳理思路;他稳步推进着自己博士论文的选题和前期研究工作。
偶尔,他会与拉尔森律师通个电话,了解其余专利的商业推广进展,但心态已然更加平和。
他也依然会与王汝州、李思翰小聚,交流学术上的心得,分享生活中的趣事,绝口不提那笔巨款。
等待的时间,比他最初预想的要稍微长一些。
半个月后,一个平静的下午,他才再次接到了联络处办公室打来的电话,通知他刘参赞要见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端倪。
这次来到联络处,他直接被工作人员请进了刘参赞的办公室,没有任何等待。
刘参赞的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眼袋比上次更重了些,显然这段时间为了处理他的事情,耗费了不少心力。
不过,他的眼神中却透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仿佛终于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光明同志,快请坐,这边坐沙发。”刘参赞从办公桌后站起身,主动走到待客的沙发区域,指了指旁边的单人沙发,自己率先坐了下来,姿态比上次显得随意和亲近了一些。
“关于你上报的个人专利转让收入及其处理问题的请示报告……”
刘参赞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语气严肃而正式,“上级相关部门经过了认真、细致、反复的研究和慎重考虑,现在,已经有了明确的指示。我在此,正式向你传达组织的决定。”
阳光明立刻在沙发上挺直了腰背,凝神静听,表情专注而肃穆。
“上级认为。”
刘参赞字斟句酌,确保每个用词都准确无误,“你在严格遵守美国当地法律法规、出色完成自身学业和科研任务的前提下,完全利用个人时间和精力,依靠自身智慧进行发明创造活动,并成功实现了商业价值的转化。
这是对你个人能力、勤奋和创造精神的充分肯定,也从一个侧面,展现了我国改革开放后派遣出来的留学人员,所具备的优秀综合素质和巨大潜力。
组织上对此,是持正面肯定态度的。”
刘参赞首先为整个事件定了性,肯定了阳光明的行为本身。
然后,他语速放缓,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阳光明耳中:
“关于这项专利转让所得收入的最终归属问题。
上级经过研究,并参考了国际相关领域的通行做法,现明确指示如下:
根据我国现阶段相关政策精神,以及国际惯例,我们尊重驻在国,即美国的现行法律体系。
你个人独立构思、独立申请、并最终获得授权的这项专利,其商业化转让所产生的收益,依法依规,属于你的个人合法财产,其所有权和支配权,归你个人所有。
组织上认可并尊重这一事实。”
虽然内心深处早已无数次推演并预料到这个最可能的结果,但亲耳听到刘参赞代表组织正式、明确地宣布出来,阳光明的心中,那块悬了半个多月的大石头,才终于“咚”的一声,彻底落了下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感和轻松感,瞬间流遍全身。
这意味着,他成功地为自己争取到了对这意义非凡的“第一桶金”的完全合法支配权。
但他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欣喜或放松的神色,反而表现出一些不安和坚持,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急切:
“刘参赞,这……这怎么行?这实在是……国家培养了我,这笔钱,说到底还是源于国家给我的机会和平台,我上交是理所应当的,组织上这样决定,我……我于心难安啊!”
刘参赞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会有此反应,微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光明同志,你的这份心意,你这种时刻想着国家、想着奉献的精神,组织上完全了解,也感到非常欣慰和感动。
但是,上级做出这个决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权衡了多方面因素的,这并非简单的推拒,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考量。”
他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更贴近交谈的姿态,耐心地解释道:
“首先,这符合国家当前正在大力推进的改革开放、解放思想、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大政方针。
明确保护公民的合法收入,包括海外留学人员在内,有利于更好地调动广大科研人员、知识分子和全体人民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
你的这个成功案例,虽然特殊,但具有一定的标杆意义和象征意义。
处理得好,可以成为一个鼓励创新、保护创新的积极信号。”
“其次。”
刘参赞顿了顿,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一些,仿佛在强调其重要性,“这也完全符合国际通行的规则和惯例。
如果我们因为金额巨大,就强行要求你将个人在驻在国合法获得的收入上交国家。
这件事情一旦传播出去,无论我们出于何种良好的初衷,都极有可能在国际上,特别是在知识界和科技界,产生不必要的误解和非常负面的影响。
会被曲解为我们不尊重个人财产权,这将会严重损害我们努力营造的对外开放、吸引人才的良好形象,对国家长远发展大局不利。”
“所以。”
刘参赞坐直身体,用总结性的语气说道:“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于当前政策于长远战略,上级都认为,做出尊重你个人合法财产权的决定,是最为妥当、最为有利的。
因此,上级希望你能够深刻理解、并坚决服从这个决定。
这笔钱,合法合规地属于你,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和未来发展规划,进行合理的、负责任的规划和使用。
当然,组织上也完全相信,以你一贯表现出来的觉悟和品性,你会继续保持艰苦朴素、勤奋好学的作风。
并将这笔资金主要用于支持你的学业、深化你的科研,以及未来可能的事业起步和发展上,绝不会沉迷于物质享乐,迷失方向和初心。”
阳光明知道,这就是最终的、不可更改的决定了。
他立刻语气坚定地说道:“既然组织上已经有了明确无疑的决定,并且是出于如此深远的考量,我阳光明坚决服从!
感谢组织的理解、信任和关怀!
请您和组织上绝对放心,我阳光明在此郑重保证,绝不会辜负组织的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期望,一定会以对国家、对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合理、审慎地使用这笔资金,让它发挥出最大的、积极的作用。
我必将一如既往,全力投入学习和科研,争取早日学成回国,将我的全部知识和力量,奉献给祖国的四个现代化伟业!”
他的表态,铿锵有力,态度诚恳,充满了决心。
刘参赞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
“好!很好!光明同志,你能有这样的大局观和深刻理解,我和组织上就彻底放心了。希望你戒骄戒躁,沉心静气,在学术领域继续攀登,取得更加辉煌的成就。”
事情的核心部分,似乎就此尘埃落定,有了一个明确的结果。
但阳光明沉吟了片刻,又提出了一个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新想法,他真心想为国家做点力所能及的贡献:
“刘参赞,组织上如此体恤我,将这笔巨款留给我个人支配,我感激不尽,也深感责任重大。
为了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也为了让我的心里更好受一些,您看,能不能允许我,以完全自愿的个人名义,向国家捐献其中的一部分?
这也是我对国家培养的一点实实在在的微薄回馈。”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刘参赞听完他的提议,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非常干脆地直接摇头拒绝了,语气甚至比刚才更加果断:
“光明同志,你再次主动提出捐献,这个想法本身,再次证明了你的觉悟,是好的,是值得肯定的。
但是,关于这一点,上级在做出最终决定时,实际上已经提前充分考虑并预见到了类似的可能性。
当时就明确了附带意见:既然从政策和法律层面,认定这笔收入属于你的个人合法财产,那么,国家就不会,也不能,以任何形式接受你的这笔捐献。”
看到阳光明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进一步解释或坚持,刘参赞抬起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进一步清晰地解释道:
“光明同志,请你理解,这绝非针对你个人,也不是不近人情。
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关乎决定的纯粹性和一致性。
如果今天我们接受了你的五十万美元捐献,哪怕是你完全自愿的,那么这个决定的性质就会变得复杂、模糊。
它就不再是单纯的‘保护个人合法财产’,而是变成了‘国家收取了个人部分财产’,这就在事实上违背了此次处理决定最核心的政策宣示意义——即明确无误地保护和尊重个人合法财产权。
这会使得我们好不容易厘清的原则变得不再清晰,也可能给未来处理其他可能出现的类似问题时,留下困扰和引发不必要的争议。
所以,必须一刀切,彻底清晰。”
阳光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彻底明白了。
相比于他个人捐献的部分外汇,这件事本身所成功传递出的政策信号、所确立的对待知识分子和个人合法收入的规则与先例,对于正处于改革开放初期的国家来说,具有更为深远和重要的象征意义和实践意义。
国家看重的,是规则和长远,而非一时的外汇收入。
“那我明白了。感谢刘参赞的耐心指点,让我茅塞顿开。”阳光明心悦诚服地说道。
他又试探性地,换了一个方向问了一句,语气更加谨慎:
“那……刘参赞,如果我不向国家财政捐献,而是打算向我的母校清华大学,捐赠一部分资金,用于支持学校的科研设备购置,或者设立奖学金资助贫困学生呢?这属于民间行为,是否可行?”
刘参赞听完,再次沉吟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给出了否定的建议:
“光明同志,我个人建议,现阶段,暂时不要进行任何形式的公开捐赠行为,包括面向你母校的捐赠。
道理是想通的。
现在这个敏感的阶段,你这笔收入的来源和性质都比较特殊,备受关注。
任何形式的捐赠,无论面向哪个单位,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过度关注、解读和议论,甚至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歪曲利用。
这反而可能违背你回报母校的初心,也可能给学校和组织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的建议是,稍安勿躁。
等你以后在学业上取得更高成就,或者在事业上打下了更坚实的基础,有了合适的机会和条件,到时候再以恰当的方式、合适的名义,回馈母校、回馈社会,效果会更好,也更稳妥。”
刘参赞的考虑,显然更为周全、老练,着眼于大局和长远。
“好的,我明白了。我会完全听从您的建议,暂时按兵不动,妥善保管资金,专注学业。”阳光明再次从善如流。
上面的领导高瞻远瞩,如同长辈一般的刘参赞,同样也是为他着想,为大局着想。
离开刘参赞的办公室,再次走在旧金山傍晚的街道上,阳光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从内而外的轻松和踏实感。(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