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坐在书桌前,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照亮了他面前摊开的信纸。
窗外,斯坦福的夜晚静谧而深邃,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打破这片宁静。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嗒嗒”声,像是在为脑海中翻涌的思绪打着节拍。
拉尔森律师那带着美式夸张的、兴奋的祝贺声犹在耳畔,刘易斯顾问真诚而赞赏的目光也历历在目。
他非常清楚,自己接下来必须审慎而郑重地处理这件事——向上级组织进行详尽如实的汇报。
申请个人专利,利用业余时间进行发明创造,这在美国的校园文化,尤其是在斯坦福这样鼓励创新和创业的氛围中,并不罕见,甚至是被广泛鼓励的行为。
因此,在他最初提交给联络处的月度思想汇报和学习进展报告中,他并未将此事作为重点内容特意提及。
毕竟,那三十项尚处于“临时”状态的专利,在未产生任何实际价值之前,更像是一种基于个人兴趣的知识探索和技术尝试,属于合理利用业余时间的范畴,并不符合需要紧急汇报的“重大情况”标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一项专利,仅仅是一项,竟以一百六十万美元的“天价”,被可口可乐这样的全球行业巨头全权买断。
这个数字,在1979年的背景下,无论置于世界何处,都足以引起巨大的震动。
而对于正在努力推开国门、拥抱世界,正处于改革开放初期,外汇储备极其拮据、每一分美金都恨不得掰成两半来用的祖国来说,这笔钱的意义,更是非同小可。
它不再仅仅是个人的幸运,更可能牵扯到更广泛的层面。
他并非普通的留学生,而是国家公派赴美深造人员,身上承载着祖国的期望和信任。
他的身份特殊,一举一动,尤其是在涉及如此重大经济利益的关头,绝不能我行我素,必须主动将自己置于组织的管理和监督之下。
隐瞒不报,是原则性的错误,是纪律所不允许的,甚至可能引发一系列不必要的误解和深远麻烦,这无论对个人还是对国家,都是有损无益。
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程序性问题,更是一个关乎立场和态度的原则问题。
他拿起钢笔,缓缓拧开笔帽,神情很是郑重,然后开始落笔。
报告的标题他反复斟酌,推敲了许久,最终才在纸页顶端写下了一行工整而有力的字:《关于个人申请专利及一项专利成功商业化转让情况的详细汇报》。
他决定采用组织内部最正式、最严谨的文书格式来书写,从称谓到措辞,一丝不苟,以示此事在他心中的郑重程度。
在报告中,他首先用简炼而诚恳的笔触,回顾了抵达斯坦福大学以来的学习和生活情况,着重强调了在霍夫曼教授指导下博士研究的初步进展,并再次表达了对国家培养、学校支持以及联络处关怀指导的感谢。
这是必要的铺垫,意在表明他始终将学业和科研任务置于首位,未曾懈怠。
接着,他平稳而清晰地切入正题。
他写道,在努力完成繁重学业和科研任务之余,他基于个人长期以来的兴趣、对日常生活的细致观察以及在美国接触到的新思维方式,产生了一些技术改进和发明创造的初步想法。
为了将这些抽象的想法落到实处,转化为具体的技术方案,同时也为了更深入地了解美国的知识产权保护体系及其运作流程,他在咨询了专业律师的意见后,决定自费申请了一些“临时专利”。
他特别强调了“自费”和“临时专利”这两个关键点,意在说明这完全属于个人行为,且前期投入的成本相对较低,风险可控。
专利申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只是简单提到一些专利正在申请过程当中,并未详细罗列所有项目的具体清单,只是重点提及了此次被买断的“塑料瓶装水改进型系列专利”是其中之一。
然后,他以客观平实的口吻,详细叙述了在专利律师拉尔森先生的高效协助下,如何与非独家代理律师进行合作,开展商业化推广的具体流程。
他提到了拉尔森律师如何利用其个人专业网络,成功引起了可口可乐公司相关部门的兴趣,并较为详尽地描述了对方派出由高级顾问刘易斯先生带队的高层谈判团队,前来帕罗奥图进行面对面谈判的过程。
关于谈判本身的具体细节和策略博弈,他着墨不多,保持了必要的简洁,只是客观陈述了谈判过程的艰难以及最终达成的结果——可口可乐公司愿意以一百六十万美元的总价,全球范围内永久性买断该项专利系列的所有权利。
他还在报告中注明,已随报告附上了专利转让协议的关键页复印件。
在报告的最后一部分,也是他最为字斟句酌、反复锤炼的部分,他明确而恳切地阐述了自己的立场与态度。
他笔锋凝重地写道:“我能够获得来到斯坦福大学这等顶尖学府深造的机会,离不开国家多年来的悉心培养和人民的无私支持。
我所取得的任何一点微小成绩,包括此次专利的成功转让,其最根本的根基,都源于祖国的教育,以及组织对我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望。
虽然,根据美国相关法律条文,此项专利为我个人独立申请并获得授权,其商业化转让所得依法应归我个人所有。
但我内心深处始终坚定地认为,我的每一步成长,都与组织的培养密不可分。
因此,我在此郑重向组织提出:我愿意将此次专利转让所得的全部款项,即一百六十万美元最终归属我个人的部分,毫无保留地上交给国家。
以表达我对祖国多年培养的深切感激之情,并希望能为国家的现代化建设事业,贡献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
恳请组织研究并批准我的这一请求。
无论组织最终做出何种决定,我都将坚决服从,毫无异议。并将继续心无旁骛,努力钻研学术,争取早日学成归国,以所学知识报效祖国。”
写完最后一个字,阳光明轻轻放下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仔细地吹干纸面上湿润的墨迹,又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检查了一遍。确保措辞精准严谨,态度端正鲜明,既清晰说明了情况,又充分表明了心迹,没有任何可能引起误解或歧义的地方。
他将这份凝聚着复杂心绪的汇报材料,连同精心准备好的附件复印件,用订书机仔细装订整齐,然后装入一个厚实挺括的牛皮纸文件袋中。
第二天正值周六,校园里没有课程安排。阳光明一早便起身,仔细整理好衣着,乘坐公交车前往旧金山市区。
他先去了银行,高效而低调地处理了资金转账和账户管理事宜,按照协议约定,将属于拉尔森律师的首批百分之十佣金,准确无误地转入了对方指定账户。
看着账户余额里那一长串令人眩晕的数字,他的心情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随后,他来到了位于旧金山中国城附近,那栋驻美联络处驻湾区办公室。
这是一栋风格朴素、不太起眼的灰色小楼,但门口悬挂着的庄严国徽,却让它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和亲切感。
他熟门熟路地走上台阶,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走进了主要负责留学生事务的教育组办公室。
接待他的是一位姓张的年轻工作人员,平时主要负责与他们这些留学生的日常联络、思想动态了解和文件收发工作,彼此算是相熟。
“张同志,你好。”阳光明面带微笑,礼貌地打招呼。
“阳同志,你好你好!”张同志抬起头,脸上立刻浮现出热情的笑容,“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是学习上有什么事吗?”他对这位在斯坦福表现优异、屡受导师称赞的博士生印象极佳。
“我有一份比较重要的个人汇报材料。”阳光明说着,将手中那个看似普通却分量不轻的文件袋展示了一下,语气也随之变得更加郑重,“需要尽快呈交给刘参赞本人。
不知道刘参赞今天是否在办公室,是否方便接见?我希望在提交书面材料的同时,能有机会向他做一个简短的口头汇报和说明。”
张工作人员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困惑。
按照常规流程,留学生们的一般性汇报材料,通常都是由他们这些基层工作人员接收、登记,然后视情况转交给相关领导即可。
除非是涉及极其重大、紧急或敏感的事项,才会需要,或者被允许,直接面见参赞级别的领导进行汇报。
他不由得再次看了看阳光明手中那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阳光明脸上那不同于往常的郑重神色,心中立刻意识到,这位优秀的阳同志,今天专门跑这一趟,恐怕绝非因为平常事务。
“刘参赞今天确实在办公室。”张同志的语气也下意识地正式了一些,“不过这个时间点,他正在处理一些文件,日程安排比较满。这样,阳同志,你请稍坐片刻,我这就进去帮你请示一下看看。”
他说完,转身快步走进了里间那扇紧闭着的办公室门。
阳光明在接待处靠墙的长椅上坐下,身体挺直,安静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等了近半个小时,张同志走了过来,对阳光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低声道:“阳同志,刘参赞说现在可以见你,请跟我来。”
“谢谢。”阳光明立刻站起身,跟着张工作人员走进了办公室。
刘参赞的办公室并不宽敞,陈设简单而实用:一张宽大的深色办公桌,背后是顶到天板的文件柜,里面整齐码放着各类卷宗;一套半旧的布艺沙发和玻璃茶几摆在靠窗的位置,用于接待访客。
刘参赞此刻正坐在办公桌后,眉头微蹙,专注地批阅着一份文件。
他看起来比阳光明上次见面时略显疲惫,眼角的皱纹似乎也深了一些,但那双眼睛,依旧保持着锐利和洞察力。
看到阳光明进来,他放下手中的钢笔,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是光明同志啊,快请这边坐。小张,去给光明同志倒杯热茶来。”
“刘参赞,非常抱歉,在您百忙之中还来打扰您工作。”阳光明在办公桌对面那张硬木椅子上端正坐下,同时将那个文件袋轻放在桌面上靠近刘参赞的一侧。
“不打扰,工作嘛,就是这样。”
刘参赞笑了笑,语气带着长辈对优秀晚辈的赞赏,“你现在是我们留学生里的‘明星学员’,刚来美国就拿下了博士研究生,实在是太厉害了!”
他顿了顿,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个文件袋上,问道:“听小张说,你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当面汇报?”
这时,张同志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进来,轻轻放在阳光明面前的桌角,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是的,刘参赞。”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决定开门见山,不再绕弯子,“是关于我个人的一些情况,我认为非常重要,也有义务尽快向组织进行详细、如实的汇报。”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个文件袋,继续说道:
“这是我准备好的详细书面汇报材料。
事情的大致经过是:我利用课余时间,自行研究并申请了一些个人专利。主要是一些针对日常用品的小改进、小发明。
原本只是兴趣使然,顺便学习一下美国的专利制度。
没想到,通过委托律师的代理和商业运作,其中一项关于塑料瓶装水结构和密封性改进的专利,意外地被可口可乐公司看中了。”
他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快速观察了一下刘参赞的反应。
刘参赞脸上依旧维持着温和的笑容,但眼神中已经多了一丝专注与探究的意味,身体也不自觉地微微坐直了一些。
阳光明继续用尽可能平静、客观的语气说道:
“就在前几天,我和专利律师与可口可乐公司派出的正式谈判团队,在帕罗奥图进行了一场最终洽谈。
经过几轮磋商,他们最终愿意出价一百六十万美元,买断这项专利的全球所有权利,包括所有权、使用权和后续开发权。
目前,法律协议已经正式签署完成,首期款项也已经汇入了我的指定账户。”
“多少?”刘参赞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
他身体猛地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阳光明,似乎极度怀疑自己的听力出现了问题。
“一百六十万美元,您没有听错。”阳光明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误听的余地。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短暂寂静,落针可闻。
刘参赞的目光如同实质一般,从阳光明那张年轻而平静的脸上,缓缓移到他面前那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牛皮纸文件袋上,仿佛要凭借意志力穿透纸袋,立刻验证里面文字的真实性。
他脸上那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虽然如同闪电般一闪而逝,迅速被其强大的自制力所压下,但阳光明还是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瞬间瞳孔的收缩和面部肌肉的细微僵硬。
一百六十万美元!
刘参赞太清楚这个数字在当下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了!
去年,也就是一九七八年,整个国家辛辛苦苦积累下来的外汇储备总额,也才一点六七亿美元左右。
一个由国家公派出来的留学生,刚刚来到美国,在学习之余,仅仅凭借一项他口中“小改进”的专利,竟然就能获得相当于国家宝贵外汇储备总额近百分之一的巨额资金!
这简直如同天方夜谭,让人难以置信!
若非深知阳光明一贯沉稳踏实、从无虚言的品性,他几乎要立刻怀疑这是否是一个拙劣的玩笑或者一场误会。
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带恢复正常工作,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但那微微提高的语调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一百六十万美元……买断一项专利?
光明同志,你……你不要着急,慢慢说,把前因后果,详细地、原原本本地跟我说清楚。
你到底是怎么想到要去申请专利的?具体是什么类型的专利能有这么高的价值?整个谈判过程又是如何进行的?有没有其他人在中间牵线搭桥?”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从他口中抛出,显示出他内心受到的巨大震动以及对此事的高度重视。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常规留学生事务的范畴,上升到了一个需要极度审慎对待的层面。
阳光明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他拿起桌上的汇报材料,双手递到刘参赞面前,说道:
“刘参赞,事情的全部具体过程、细节考量以及相关法律文件的说明,我都尽可能详尽、客观地写在这份书面汇报材料里了。
包括我最初申请专利的初衷和具体操作过程,涉及的专利大致领域分类,以及这次与可口可乐公司从初步接触、技术评估到正式谈判的主要经过和最终达成的法律条款。”
他并没有当场翻开汇报材料照本宣科,那样显得过于刻板。
而是凭借清晰的记忆和思路,用高度概括的语言,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包括如何产生想法、如何咨询拉尔森律师、如何申请临时专利、律师如何推广、可口可乐公司如何感兴趣并迅速派出刘易斯团队、谈判中的主要分歧与最终妥协等关键节点,条理清晰、层次分明地复述了一遍。
在整个叙述过程中,他刻意模糊了申请临时专利的具体费用来源和总金额,只反复强调是“个人自费”,并着力解释了临时专利申请具有费用相对低廉、程序相对简单、保护期有限的特点。
他重点突出了拉尔森律师作为专业人士在商业推广中起到的关键作用,以及可口可乐公司作为国际巨头所表现出的商业效率和决策速度。
他的语气始终平稳如山,条理清晰如同学术报告,既没有因为获得巨款而沾沾自喜、夸大其词,也没有因为事情敏感而刻意淡化、遮遮掩掩,整体上给人一种客观、冷静、可信赖的感觉,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身利益关联不大的第三方事务。
刘参赞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发出细微的“笃笃”声。
他的眉头时而因思考而微蹙,时而又因理解了某个环节而略微舒展。
他需要时间,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消化这个突如其来、分量惊人的信息,并在脑海中快速分析其性质、影响以及后续可能衍生出的各种问题。
直到阳光明用“以上就是整个事件的基本情况”作为结尾,结束了长达十余分钟的口头陈述,办公室内再次被一种凝重的沉默所充斥。
刘参赞沉吟了足足有一分钟,像是在梳理思绪,也像是在斟酌措辞,然后才缓缓开口,语气变得异常严肃、低沉:“光明同志。”
他首先定了调子,“你能够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一时间,主动、及时地向组织汇报这个极其特殊的情况,这种高度的组织纪律观念和主动接受监督的意识,是首先值得肯定和表扬的。
这充分说明,你心中有组织,有纪律,有原则,头脑是清醒的。”
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但是,你所遇到的这种情况……在我们过去派遣的所有留学人员中,是绝无仅有的,没有先例可循。
个人在美国申请专利,并且获得如此……如此巨额的商业性收入,这涉及到个人与集体、与国家关系的全新课题,也触及到我们在新形势下对留学人员管理、对知识产权归属、对个人合法收入认定等一系列政策的模糊地带。
如何处理,如何界定其性质,我个人……无法给你任何初步的意见或答复,也完全没有这个权限。”
他拿起那个此刻显得格外沉重的文件袋,在手中掂了掂分量,仿佛在掂量其背后所代表的巨大价值和潜在影响:
“这件事,性质特殊,金额巨大,我必须立刻、马上向旧金山联络处的主要领导进行汇报,同时根据规定,形成专门报告,向国内外交部、教育部乃至相关更高层级的部门进行紧急请示。
最终如何处理,需要上级有关部门进行专题研究,甚至可能需要跨部门协调,才能做出最终决定。
这需要一个过程。”
“我明白,我完全理解组织的程序和纪律要求。”
阳光明立刻表态,语气坚决。
同时,他抛出了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核心态度,这也是他此次汇报想要传递的最关键信息:
“刘参赞,在这份书面汇报材料的最后部分,我也非常明确地、正式地表达了我的个人意愿和坚决态度。
虽然,根据美国的法律体系和专利制度,这笔钱依法依规归属于我个人名下。
但我内心深处始终坚定地认为,我能够有今天站在斯坦福校园里的机会,我能够接触到这些前沿的知识和激发创意的环境,最根本的基石,离不开国家多年来对我的培养和投入。
没有国家的选拔和派遣,我不可能来到斯坦福,也就不可能有后续这一切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