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九叩首
景阳宫。
女冠们站在高高的门槛前回头望去,眼中满是不舍。
晴空,白云,微风。
好时光太短暂,像一场春梦。
今日外出,她们跟在仪仗队伍后面,连官道旁散落的牛粪味道都格外新奇、亲切,而这景阳宫里的香烛味,还是头一次令人作呕。
杜苗怔怔的看着外面的天色:“咱们以后还有出去的机会吗?”
一名女冠低声道:“下次就是被人抬出宫去了吧。”
杜苗闻言,拔掉头上的发簪,任由灰白的头发散落背后,失魂落魄的往后殿走去。
朱灵韵往里走时,却被人喊住:“玄韵。”
她转头看去。
玄真正站在侧殿阴影里,看不清面目:“我听闻,你们回宫时被留在巾帽局,被宫中女使扒光了检查三遍,你姐姐却被皇后娘娘直接带去了坤宁宫?”
朱灵韵冷声道:“你往后休想离间我姐妹二人,我再不会听你的了。如今我姐得皇后娘娘青睐,不用再怕你。”
玄真站在阴影里轻笑:“去了一趟先蚕坛,就能洗净你身上的心魔了吗?你真当自己是什么好人,不过是个被父母、姐姐宠坏的小女孩罢了,若你真能秉持初心,我又怎么离间得了?我且问你,你姐姐去坤宁宫,可有带你一起?”
朱灵韵神情一滞。
玄真怀捧拂尘,声音里有一丝缅怀:“你没去过坤宁宫吧,我年轻的时候去过。那里夏天会在宫内四角摆放冰块,大殿内冰凉如秋;那里冬天会烧起地龙,光脚踩在苏州御窑供奉的青金砖上,地面是温热的。那里有吃不完的果蔬,便是冬季也能吃到温泉洞里种出来的蔬菜与瓜果……”
朱灵韵怒声道:“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不稀罕!”
玄真笑了笑:“你觉得,你烧了白鲤的青词,她还会原谅你吗?”
朱灵韵上前几步,厉声道:“休要污蔑我,明明是你烧的。”
玄真放声大笑:“在她眼里,有区别吗?”
她慢慢走出侧殿阴影,朱灵韵这才看清对方半边脸都肿起、烂掉,像是从地底爬出的恶鬼。
元瑾那一耳光,竟生生摧断了玄真半张脸的生机。
朱灵韵吓得后退几步,踉跄坐到地面:“你别过来。”
玄真来到朱灵韵面前,俯视着她:“你以为你姐姐巴结上皇后,你就能跟着她过上好日子?不,能过上好日子的只有她自己罢了。接下来,你会看到自己离她越来越远,直到某一天像一坨狗屎一样被她抛弃。”
朱灵韵声嘶力竭:“不会的,我姐姐不会的!”
玄真俯下身子,将溃烂的脸颊凑到朱灵韵脸前:“那我们看看今晚她回来之后,会不会带你过上好日子。不过你还有另一个选择,方才有宦官许诺了,只要你我将她名声污掉,就给你我一个出宫的机会。”
“出宫?”朱灵韵惊疑不定:“她能让我出宫?我不信她能给我父王平反。”
玄真完好无损的半张脸勾起嘴角:“活人自然是出不去的,但死人可以。”
朱灵韵身子一抖:“我不想死。”
玄真缓声道:“薛贵妃有法子使你我假死,由买通的宦官抬去掩埋。届时你我出宫各奔东西,拿着薛贵妃所赠钱财隐姓埋名即可。”
朱灵韵梗着脖子问道:“薛贵妃为何这么做?她要对付的是皇后,对付我姐做什么?”
玄真笑了笑:“今日所有人都觉得你姐姐是受上天眷顾,才能帮皇后化险为夷。可如果你姐姐不是受到上天眷顾,而是用了巫蛊之术才抛出九次阴阳呢?那么今日抛出的九次阴阳,便不能作数了。”
朱灵韵惊恐的看了一眼三清道祖像:“你们这样做,不怕三清道祖怪罪?”
“三清道祖?”玄真豁然转身,直勾勾盯着三清道祖像:“他们何曾在意过这人间?他们若真能明辨是非,怎会看我被无辜困在此处?我犯了什么错?我在后宫小心翼翼伺候这个、恭维那个,可先帝薨了就得让我去陪葬,凭什么?”
玄真低头,狰狞的看着朱灵韵:“你想像我一样吗,十八岁便被发配到这泥沼里,从此一眼就能看到死。我起初以为自己只要潜心修道,只要自己乖顺些就能出去。可后来我才发现,根本没人在意我的好与坏,也根本没人在意我能不能出去。玄韵,你也想像我一样,留在这里长出白发和皱纹,一天一天数着日子等死?”
朱灵韵被玄真吓得说不出话来。
玄真转身往偏殿深处走去:“我不逼你,今晚你可以自己选。成了,你我出宫,不成,你陪我烂在这里。”
朱灵韵忽然问道:“那我姐姐怎么办?”
玄真笑了起来,她回头说道:“她在此处有皇后照看,自然不会有事,可你有皇后照看吗?记住,机会只有今晚。”
……
……
夜里亥时。
两位宫中女使提着明亮的灯笼,引着白鲤回到景阳宫。
白鲤手中提着一只篮子,对两位女使行了个万福礼:“多谢两位姐姐。”
女使赶忙扶起她:“您折煞我们了……另外还要给您禀告一声,往后您不要再吃这景阳宫里的斋饭了。娘娘特意交代过,从明日起,您的饭菜由我们单独送,一是这斋饭不养人,二是也防着有小人暗算,这深宫人心歹毒,万望小心。”
白鲤嗯了一声:“谢谢两位姐姐提醒。”
她提着篮子往景阳宫里走去,女冠们被篮子里的香气惊醒,纷纷从通铺上坐起身来。
白鲤将篮子放在通铺上掀开,里面竟放着一只烧鹅。
她撕下两只鹅腿:“其他的,你们分了吧。”
话音落,杜苗与刘品娥率先扑了上去,一人撕下一大片烧鹅肉,退回自己通铺小心翼翼吃着。
这景阳宫,已经几十年没见过荤腥了。
女冠们争抢中,白鲤走到朱灵韵和永淳公主面前,将鹅腿分别递给两人柔声道:“吃吧,皇后娘娘说咱们肚子里没有油水,第一次不能吃太多肉,这次少吃些,往后还有的。”
永淳公主痴笑:“菩萨,你果然是菩萨。”
朱灵韵低头看着手中的鹅腿,眼睛不停地眨,把眼泪框在眼睛里打转:“姐,你原谅我了吗?”
白鲤轻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先前我说过了玄真要的就是你我姐妹离心,我们不该让她称心如意。”
朱灵韵重重嗯了一声,狼吞虎咽的几口便将鹅腿啃完。
白鲤用帕子帮她擦了擦嘴上的油:“吃慢些。”
朱灵韵感慨:“太久没到肉了。”
白鲤劝慰道:“放心,以后还有的。”
朱灵韵跪坐在通铺上,抬头仰视着床边的白鲤:“姐,你往后都能自由出入景阳宫了吗?”
白鲤摇摇头:“不行,得有皇后娘娘口谕召见才可以,要女使持坤宁宫腰牌引路。”
“皇后娘娘一定会经常召你过去的,”朱灵韵赶忙问道:“姐,你下次去坤宁宫,带上我一起好不好?”
白鲤摸了摸她脑袋:“灵韵,此事我说了不算。”
朱灵韵拉着她的胳膊晃了晃:“姐,你与皇后娘娘说说嘛,带我一起去。”
白鲤语气轻柔却绝无回缓:“灵韵,此事我说了不算。”
朱灵韵如雕塑似的僵在原地。
也不知怎的,后殿里的女冠吃着吃着哭了起来,今天仿佛是她们人生的回光返照,最后的余晖都在这一天结束了。
白鲤吹灭了烛台躺到通铺上去,连同朱灵韵的面色一同笼罩在黑暗中。
她给永淳公主盖好被子,忽听女冠低声道:“谢谢郡主。”
一人起头,又有其他女冠附和:“谢谢郡主。”
白鲤沉默片刻:“不用谢大家往后在这景阳宫里相濡以沫,莫再相互攻讦了。”
所有人在烧鹅香气中昏沉睡去,睡时眼角还挂着泪痕。
……
……
子时。
忽听景阳宫外传来嘈杂脚步声,有人惊醒起身看着后殿外人影攒动、火光惶惶:“快起来,来人了!”
未等她们起身,后殿大门被人猛然推开,春夜里的寒风灌进屋里。
白鲤定睛看去。
只见十余名小太监提着灯笼站在门外,神宫监提督背着双手站在他们身后,冷声道:“本座接到暗报,有人在宫中私藏巫蛊法器,给我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