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轧钢厂,空气里瀰漫著铁锈和机油混合的灼热气息。技术革新科那间临时腾出来的“实验室”——原本是堆放旧图纸和备件的库房,此刻却成了轧钢厂技术革新的心臟。窗户大开,热风裹挟著车间里隱约的轰鸣涌进来,也带不走室內蒸腾的热气和紧张的氛围。
长条桌上摊满了图纸、书籍、零件盒和几块模样奇特的深灰色小方块——这就是路白口中的“可控硅”。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却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目光,也带来了无形的压力。
王守仁坐在桌边,鼻樑上的眼镜滑到了鼻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手里捏著一份油印的、字跡有些模糊的《可控硅原理及应用初步》,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划拉著电路符號。这玩意儿对他来说,简直是天书!什么“pnpn四层结构”、“门极触发电流”、“维持电流”、“导通角控制”……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如同鬼画符。他烦躁地摘下眼镜,用衣角狠狠擦了擦镜片,嘟囔道:“这玩意儿…比当年学继电器逻辑还邪乎!路厂长,这资料…也太『初步』了,好多地方语焉不详啊!”
对面,秦淮茹正伏案疾书。她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字跡娟秀工整。她一边对照著另一份更薄但似乎更核心的內部技术简报,一边飞快地记录、画图、標註疑问。她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髮丝贴在白皙的皮肤上,眼神却异常专註明亮,仿佛在破译一个至关重要的密码。“王工,您看这里,”她抬起头,指著简报上的一处,“关於触发脉衝的宽度和前沿陡度对可靠导通的影响,简报上只提了一句『至关重要』,但具体参数范围和测试方法完全没有。这会不会是模擬实验失败的关键?”
“有可能!”王守仁凑过去看,眉头皱得更深,“还有散热!这可控硅个头不大,发热可真不小!简报只说『需保证良好散热』,具体怎么设计散热片,风冷还是自然冷却?热阻要求多少?统统没说!这玩意儿要是在炉子上烧红了,不炸才怪!”他重重嘆了口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光有器件,没有详实的设计指南和参数,这『啃硬骨头』的牙口不够硬啊!”
路白站在一块临时支起的黑板前,上面画著加热炉控温系统的初步框图。他看著王守仁的焦躁和秦淮茹的专注,心中瞭然。工业大学钱教授那边尽了力,但国內可控硅技术刚起步,成熟的应用资料確实匱乏,很多经验需要摸索。他沉声道:“王工,秦科长,你们的疑问都切中要害。资料有限,正是我们要攻关的意义所在。钱教授回信了,答应下周派他的一位研究生过来指导几天。在那之前,我们先把能弄懂的基础原理吃透,把疑点都列出来!”
他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可控硅的简易符號:“我们先抓住核心:可控硅就是一个开关,一个需要特定钥匙(门极触发信號)才能打开的、能通过大电流的开关!我们要做的,就是设计这把『钥匙』的电路(触发电路),让它能在合適的时机(根据温度偏差计算出的导通角),准確无误地把开关打开!”
“道理是这个道理…”王守仁戴上眼镜,指著桌上的器件,“可这『钥匙』怎么造?用什么元件?三极体?单结电晶体?怎么保证触发脉衝又准又稳?还有,怎么知道炉温多少?用热电偶?信號那么微弱,怎么放大?放大后怎么跟设定值比较?怎么算出该给多大的『钥匙』(导通角)?这一环扣一环,哪个环节出问题都不行!”他掰著手指头数著,越数越觉得头大如斗。
“王工说得对,这是一个闭环系统,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秦淮茹放下笔,指著自己的笔记本,“我试著梳理了一下,我们现在最缺的是三部分:一是可靠的触发电路设计;二是温度信號调理(放大和滤波)电路;三是控制算法,也就是如何根据温差算出该给的导通角大小。钱教授的研究生应该能带来一些电路图参考。”
“还有散热!”王守仁强调,“这是保命的!別还没控温,先把自己炸了!”
“对,散热设计是硬体基础,必须优先解决。”路白点头,“柱子!”
“到!”傻柱一直蹲在角落里,守著一个用耐火砖和旧电炉丝临时搭建的、脸盆大小的“模擬加热炉”旁边。他身边堆著各种工具和导线,脸上蹭了几道黑灰,像个大猫。听到路白叫他,立刻站起来,精神抖擞。
“交给你个重要任务!”路白指著那几块可控硅,“你带两个机灵的青工,想办法给这些『可控龟』穿上『铁马甲』!用能找到的铝板、铜片,设计个散热器,要能牢牢贴住它背面。然后,把它接到那个小模擬炉子的电路里,只接主电路,不接触发!用调压器慢慢加电压,用手摸或者弄个温度计,给我测!看看在多大功率下,不加散热它会冒烟!加上你做的散热器,又能扛住多大功率!用土办法,也要把它的『耐热』底线摸清楚!这关係到我们后面真傢伙的安全!”
“明白!保证摸得清清楚楚,绝不让它冒烟!”傻柱一听任务具体明確,立刻来了劲,拍著胸脯,“不就是给『乌龟』装壳嘛!这活儿实在!比看天书强!”他招呼著两个同样有点懵但很听话的青工,立刻开始翻找材料,叮叮噹噹地敲打起来。实验室里顿时增添了几分热火朝天的“实干”气息。
看著傻柱那边干得热火朝天,王守仁烦躁的心情似乎也平復了一些。他重新拿起资料,对秦淮茹说:“秦科长,咱们也別乾瞪眼了。来,你逻辑强,咱们一起,先把这触发电路的几种可能方案推演一下,把每种方案需要什么元件、可能的风险点列出来。等研究生来了,咱们也好有的放矢地请教。”
“好!”秦淮茹立刻將笔记本推过去。两人头挨著头,开始对著模糊的电路简图,结合王守仁的继电器经验(开关特性)和秦淮茹的逻辑分析,尝试理解这电子开关的“钥匙”该如何製造。铅笔在纸上划过,伴隨著低声的討论和偶尔的爭论。
路白看著眼前这一幕:老专家王守仁放下身段,与心思縝密的秦淮茹合力攻坚;愣头青傻柱用最朴实的办法解决最基础的散热问题。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就是他的团队,一支由不同背景、不同性格、不同知识结构的人组成的队伍,正在用最原始也最坚韧的方式,向未知的技术领域发起衝锋。
困难重重,前路迷茫。可控硅像个沉默的硬骨头,硌得人牙酸。但路白知道,真正的淬链,就在这枯燥的推演、繁琐的测试、无数次的失败和再尝试之中。
他走到窗边,望向翻砂车间方向。巨大的电阻炉正在工作,隱约可见老师傅在炉前挥汗如雨,凭经验手动调节著功率闸把。他仿佛能看到,不久的將来,那粗糙的手闸旁,將安装上一个由可控硅和精密电路组成的“新大脑”。
实验室里,王守仁忽然拍了下桌子,声音带著一丝兴奋:“秦科长!你看这个单结电晶体的弛张振盪电路!如果用它来產生触发脉衝,是不是比直接用三极体放大更简单可靠点?就是这频率稳定性…”
“我看看…”秦淮茹迅速在纸上计算起来。
叮叮噹噹的敲打声,低沉的討论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窗外车间传来的、仿佛永不疲倦的机器轰鸣,交织在一起,奏响了轧钢厂技术革新最初始、也最艰辛的乐章。
炉火已在心中重燃,而啃下可控硅这块“硬骨头”,就是淬链新筋骨的第一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