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戈壁的风沙还未从皮肤上褪尽,路白已经站在了工业大学大礼堂的讲台上。秋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台下座无虚席——进修班全体学员、工业大学的教授们、工业部相关司局的领导,甚至还有几位来自其他高校的专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路白身上,聚焦在他身后那块巨大的黑板上贴满的照片、图纸和实物展示上。
这是钱教授力主安排的“西北工业基地实践成果匯报会”。路白,这个曾经被吴教授讥讽为“沉迷土法”的年轻人,带著戈壁滩上的风尘和一套用废旧轴承改制的“土造组合式微调平台”实物,站在了聚光灯下。
他穿著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中山装,领口处还能看到西北烈日晒出的褪色痕跡。胸前別著两枚奖章——一枚是“北京轧钢厂技术革新標兵”,另一枚是西北工业基地颁发的“建设先锋”。他的脸庞比离校前更加稜角分明,眼神沉稳如铁,却又闪烁著淬火后的锐利光芒。
“各位领导、老师、同学们,”路白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著一种歷经锤链后的沉稳力量,“今天我要匯报的,不是高深的理论,也不是光鲜的数据,而是一段在西北戈壁上,用废旧轴承和汗水写就的实践经歷。”
他转身,指向黑板上那张巨大的、展示“组合式微调平台”工作状態的照片:“这套装置,解决了我们从苏联进口的精密工具机安装精度调整的燃眉之急。它的核心部件,不是昂贵的进口垫铁,而是这些——”他从展示台上拿起一个改制过的废旧轴承,举高,“基地机修厂报废库里堆积如山的废旧轴承!”
台下响起一阵低声的议论和惊嘆。路白放下轴承,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快速勾勒出装置的结构原理图,讲解著如何將废旧轴承拆解、改制、组合,如何利用螺纹精密传动原理,实现微米级的调整精度。他的讲解简洁明了,没有高深术语,却处处体现著对机械原理的深刻理解和因地制宜的智慧。
“整个装置的材料成本,不到进口专用垫铁的百分之一。”路白的声音带著一种沉静的自豪,“但更重要的是,它是在极端匱乏条件下,依靠现有资源,解决实际问题的生动实践!它不仅满足了当时的安装需求,还被基地列为標准工装,用於后续更多设备的安装调试!”
他展示了更多照片:工人们在尘土飞扬的车间里改制轴承;苏联专家伊万从最初的怀疑到最后的敬佩;精密工具机在“土装置”上调平后稳定运行的场景……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是一个关於“变废为宝”、“立足实际”的鲜活故事。
“在西北的这段经歷,让我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路白的目光扫过全场,在吴教授所在的位置稍作停留,“工业发展的道路,从来不是单一的。引进先进技术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培养一种能力——一种在特定条件下,利用现有资源,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这种能力,不是对『先进』的简单模仿,而是扎根於我们这片土地的智慧和创造力!”
他的声音渐渐提高,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有人说,『土办法』是权宜之计,是技术上的倒退。但我要说,真正的倒退,是思想的懒惰,是对『洋办法』的盲目崇拜,是对自身条件和需求的视而不见!西北的实践告诉我,最『土』的办法,往往蕴含著最『真』的智慧!当我们將这种『土』与科学原理相结合,它就能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台下的反应各异。钱教授面带微笑,频频点头;赵工激动得满脸通红,拼命鼓掌;张总工若有所思,眼神复杂;陈干部则小心翼翼地观察著周围人的反应,尤其是吴教授的表情。
吴教授坐在前排,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常,但嘴角的线条比平时更加紧绷。当路白邀请大家近距离观察实物展示时,他第一个站起身,走到展示台前,仔细检查那套“土装置”的每一个细节。他的手指抚过轴承外圈上精密的磨削痕跡,转动著那些鋥亮的调节螺杆,眼神中的审视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所取代。
“路白同学,”吴教授终於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我必须承认,你的…创造,確实解决了实际问题。但是,”他推了推眼镜,语气重新变得犀利,“这终究是特殊条件下的应急之举。国家的工业化,需要的是系统性、標准化的解决方案,而不是一个个零散的『土发明』!你这种思路,或许能解一时之困,但长远来看,会让我们陷入低水平重复的泥潭!”
礼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场交锋的硝烟。路白没有立即反驳。他平静地看著吴教授,目光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歷经淬链后的沉稳和自信。
“吴教授,”路白的声音异常清晰,“您说的系统性、標准化,我非常认同。但系统从何而来?標准如何建立?”他拿起一个改制轴承,“正是这些看似『零散』的实践,这些扎根於中国实际条件的『土办法』,才是我们自己的系统和標准最真实的土壤!苏联的系统再好,也是基於苏联的条件;美国的体系再先进,也是適应美国的需求。如果我们只会照搬,而不去发展基於自身条件的创新能力,那才是真正的『低水平重复』——重复別人的路,永远跟在后面!”
他走到黑板前,指著那张精密工具机安装调平后的照片:“这台工具机,现在运转良好,生產出的零件完全达到设计要求。我们的『土装置』,不仅没有降低它的性能,反而让它在这片戈壁滩上扎下了根!这难道不是『系统』的一部分吗?这难道不是『標准』的一种体现吗?”
路白环视全场,目光灼灼:“西北基地的建设者们,正在创造一种新的可能——不是简单照搬苏联或西方的模式,而是立足中国的实际,吸收一切先进经验,走出一条属於自己的工业化道路!这条路上,会有『洋办法』,也会有『土办法』,但最重要的是『有效办法』!是能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结果的办法!”
他的声音在礼堂里迴荡,带著戈壁风沙淬链出的力量:“轧钢厂的『防护膏』,西北的『微调平台』,都只是这条路上的小小尝试。它们或许『土』,或许『简陋』,但它们身上,跳动著中国工业最真实的脉搏!这脉搏,连接著轧钢厂炉火的温度,连接著西北风沙的粗糲,也连接著我们对未来的坚定信念!”
礼堂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钱教授第一个站起来,用力鼓掌;接著是赵工和大部分学员;就连张总工也缓缓起身,眼神中闪烁著新的思考;陈干部左顾右盼,最终也跟著站起来,掌声却有些迟疑。
只有吴教授还坐著,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复杂难明。他看著台上那个曾经被他讥讽为“思想保守”的年轻人,看著他眼中那束无法忽视的火焰,看著他身后那套“土”却有效的装置,一种前所未有的衝击感攫住了他。他不得不承认,路白的话,触动了他某些根深蒂固的认知。
掌声渐渐平息。主持匯报会的工业大学校长站起身,做了简短的总结髮言。他高度肯定了路白的实践成果和思考深度,强调工业发展必须“立足国情、实事求是”,既要虚心学习国外先进经验,更要重视基层的创新智慧。这几乎是对路白理念的官方认可!
匯报会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路白收拾著展示材料,心中却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知道,今天的“胜利”,只是漫长征程中的一小步。吴教授代表的思潮根深蒂固,工业发展道路的爭论远未结束。但至少,他用自己的实践,在这所代表“先进”的学府里,为“立足实际、自力更生”的理念,爭得了一席之地。
“路白。”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吴教授。他站在不远处,金丝眼镜反射著窗外的阳光,看不清眼神。
“吴教授。”路白停下手中的工作,平静地回应。
吴教授沉默了片刻,最终只说了一句话:“你的装置…构思很巧妙。”语气依然矜持,但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讥誚。说完,他转身离开,背影比往常少了几分傲然,多了几分思索。
路白目送吴教授离去,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摸了摸胸前那两枚奖章,又下意识地按了按怀中那个装著青丝和“防护膏”样品的搪瓷缸。那里,有他的根,有他的来处,也有他前行的力量。
窗外,秋日的阳光正好。工业大学校园里的梧桐树开始泛黄,落叶在风中轻轻旋转。路白知道,自己在这所学校的日子不多了。但这段经歷,这场淬链,已经將他锻造成了一块真正的“钢”。无论將来走向何方,他都將带著轧钢厂的炉火、西北的风沙和工业大学的思考,坚定地走那条“立足实际、自力更生”的路。
那束从废料仓库点燃的星火,已经在这片更广阔的天地里,开始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