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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抉择

“轧钢防护膏”的深褐色,如同凝固的钢铁意志,覆盖在轧钢厂每一个痛苦的创口上。它沉默地履行著“壁垒”的职责,阻挡著溃烂和继发感染的蔓延。厂区的空气中,绝望的阴霾被一种更沉重的、带著痛楚的坚韧所取代。人们不再奢望神药,而是学会了在“防护膏”的庇护下,咬牙挺住,等待身体里那点残存的生机慢慢復甦。

仓库小组的运转,在路白近乎严苛的指挥和眾人拼死的坚持下,保持著一种疲惫而精准的节奏。炉火不熄,药膏翻腾,分装不停。路白成了整个体系的轴心,每一个环节的细微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嘶哑著嗓子调整配方比例,指导废渣粉的处理,確保每一锅“防护膏”的质地都达到最佳的保护状態。过度透支的精力让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態的灰白,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著淬火后的冷冽光芒,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

秦淮茹的沉默支撑,成了路白最坚实的依靠。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影子,协调著人手,处理著各种突发状况,將路白的指令精准地传递下去。她分装药膏的动作稳定依旧,只是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会用冻得通红的手背飞快地擦去额角的虚汗,深吸一口气,再回到那深褐色的膏体前。她的眼神,始终追隨著路白,那里面没有担忧,只有一种近乎信仰的全然交付——交付给路白,交付给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战斗。

周晓白的数据记录本越来越厚,上面不仅记载著工艺参数,还开始匯总不同症状病人使用“防护膏”后的反馈。她发现,对於皮肤破损、渗液多的创面,效果尤为显著;但对於深层的疼痛和剧烈的咳喘,確实无能为力。这份清醒的认识,让她在记录时更加严谨,也让她看向路白的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敬佩与心疼。

傻柱成了仓库里最坚实的“桥墩”。研磨、搬运、守炉,哪里需要就顶在哪里。他咳得越来越厉害,咳声沉闷得像破风箱,但他拒绝休息。他头上那块渗血的纱布,成了某种象徵,一种“轻伤不下火线”的倔强宣言。只有当他推著满载药膏的板车衝进寒风里时,那挺直的背影才微微晃动,显露出强弩之末的疲惫。

就在这绷紧到极限的弦上,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裹挟著外面的风雪,闯入了这间被炉火和药味包裹的堡垒。

是孙处长。

他穿著厚重的军大衣,戴著帽,脸冻得通红,眉毛和鬍鬚上结著冰霜,显得比在工业大学时更加疲惫和严肃。他身后跟著一个同样风尘僕僕的年轻干事。两人一进来,立刻被仓库里浓烈复杂的气味和紧张压抑的气氛包围。

路白正俯身查看一锅即將出锅的药膏,闻声回头,看到孙处长,明显愣了一下。他放下手中的木棒,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汗和灰,声音嘶哑:“孙处长?您怎么来了?”

孙处长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仓库:炉火映照下疲惫不堪却仍在坚持的眾人,空气中瀰漫的废渣和药膏混合的独特气味,分装台上堆积如山的粗陶罐,以及路白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清醒锐利的眼睛。他眉头紧锁,脸上没有寒暄,只有公事公办的凝重。

“路白同志!”孙处长的声音带著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异常严厉,“放下这里的工作,立刻跟我回工业大学!”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死寂的仓库里炸响!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震惊地看向路白和孙处长。

“回…回去?”路白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看著孙处长,“孙处长,您看到了,厂里情况……”

“我知道情况紧急!”孙处长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但进修班的纪律就是纪律!你请假时,我明確说过『快去快回』!现在离你请假已经超过一周!班里的课程、思想匯报、组织生活,你全部缺席!这像什么话?!”

他向前一步,目光逼视著路白:“路白同志!你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干部!不是某个厂子的技术员!你的战场在工业大学,在课堂!不是在这里守著个土炉子熬膏药!个人英雄主义要不得!立刻收拾东西,跟我走!”

“孙处长!”路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种压抑许久的嘶吼,“这不是个人英雄主义!这是几千工人和家属的命!流感还没过去!重症还在增加!『防护膏』是眼下唯一的屏障!没有它,伤口溃烂,感染扩散,会有更多人倒下!我走了,这生產线立刻就得停!您告诉我,这是纪律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路白的质问,带著药膏般的沉实和滚烫,砸在孙处长面前。仓库里一片死寂,只有炉火在噼啪作响。秦淮茹、周晓白、傻柱,所有仓库小组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沉默地看著路白,那沉默里蕴含著无声的控诉和巨大的压力。

孙处长被路白顶得脸色发青。他当然知道人命关天。一路进厂,那压抑的气氛,工人们蜡黄的脸色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还有眼前这间如同战时作坊般的仓库,都在无声地诉说著这里的惨烈。他身后的年轻干事更是被这气氛压得大气不敢出。

“路白同志!”孙处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试图用更“理性”的方式说服,“你的心情我理解!但组织有组织的考虑!进修班是部里直接抓的重点项目,是培养未来工业骨干的摇篮!你在这里耽搁一天,损失的是国家长远发展的潜力!轧钢厂的问题,自有轧钢厂的领导负责解决!杨厂长呢?厂党委呢?难道离了你路白,轧钢厂就转不动了?你这是典型的本位主义思想!”

“本位主义?”路白惨然一笑,指著锅里翻滚的深褐色膏体,“孙处长,您告诉我,这锅『膏药』,它是什么?它是工业大学图书馆里的公式推导出来的?还是您说的『国际接轨』的先进管理理念变出来的?它是翻砂车间的废渣,是锅炉房的矿粉,是仓库小组这帮人几天几夜不睡觉熬出来的!它不高级,不『洋气』,但它现在就是轧钢厂的命!杨厂长?厂党委?他们都在全力组织生產、安抚工人!但他们解决不了这『膏药』的配方和工艺!只有这里!只有我们这些『本位』的人,才知道怎么用这点废料,把这堵墙垒起来!”

他环视著仓库里一张张沉默而坚毅的脸:“您要我放下?放下秦淮茹、周晓白、傻柱他们?放下这炉火?放下外面那些等著这『泥巴』保命的工人兄弟?就为了回去听一堂『现代管理』?孙处长,您告诉我,这叫什么主义?!”

路白的质问,字字如锤,敲在孙处长的心上。他看著路白眼中那淬火般的痛苦和决绝,看著仓库小组眾人那无声却无比沉重的支持,看著那锅中翻滚的、散发著沉鬱气息的“防护膏”,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前所未有的衝击感攫住了他。他那些关於大局、关於长远、关於纪律的说辞,在这残酷的现实和路白沉甸甸的质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仓库门再次被推开。杨厂长裹著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他显然听到了爭执,脸色同样凝重疲惫。他看了一眼剑拔弩张的孙处长和路白,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到那锅“防护膏”前,拿起竹片挑起一点,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

“孙处长,”杨厂长终於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路白同志不能走。”

孙处长猛地看向杨厂长:“杨厂长!你这是纵容!是破坏组织纪律!”

“纪律?”杨厂长放下竹片,目光直视孙处长,眼神锐利如鹰,“我跟你讲纪律!轧钢厂党委的纪律,就是几千工人和家属的生命安全高於一切!部里的纪律,是『自力更生,克服困难』!现在,路白同志和他带领的仓库小组,就是在用命实践这条纪律!没有他们,没有这『防护膏』,轧钢厂现在已经垮了!是垮在流感上,也是垮在人心上!”

他走到孙处长面前,將一份捏得皱巴巴的名单拍在旁边的木桌上:“看看!这是昨天到今天新增的重症名单!这上面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可能破碎的家庭!他们现在能指望的,就是这间仓库里熬出来的东西!你让路白走?行!你孙处长留下!你来指挥怎么熬这『膏药』!你能保证这锅里的东西明天还能按时送到病人手上?你能保证配方不出问题?你能保证人心不散?!”

杨厂长的话,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得孙处长哑口无言。他看著那份沉重的名单,再看看仓库里沉默的眾人,最后看向路白那双燃烧著执拗火焰的眼睛。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道理”都卡在了喉咙里。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不服管教”的学员,而是一条在绝境中用血肉和意志筑起的堤坝。强行抽走路白这块基石,后果不堪设想。

仓库里的空气凝固了。炉火依旧在燃烧,药膏依旧在翻滚,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孙处长身上,等待著他的抉择。

孙处长脸色变幻不定,胸膛剧烈起伏。他带来的那份冰冷的命令,在轧钢厂这间瀰漫著废料味和药味的仓库里,在路白和仓库小组用命搏出来的这堵“膏药”墙面前,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无力。

他最终没有再看路白,也没有看杨厂长,而是猛地转过身,对著身后的年轻干事,声音乾涩而疲惫:“我们走!”说完,头也不回地推开门,大步走进了外面呼啸的风雪中。那背影,带著一种难以言喻的狼狈和落寞。

风雪灌进仓库,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仓库里的人,却仿佛经歷了一场淬火的洗礼,脊樑挺得更直了。

路白没有看孙处长离开的方向。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重新拿起木棒,沉声道:“柱子,火稳著点!这锅快好了!秦姐,准备分装!晓白,下一批原料配比,废渣粉比例再微调0.5%,確保膏体韧性!干活!”

命令声再次响起,炉火映照下,深褐色的“轧钢防护膏”在锅中翻滚,如同这个寒冬里,轧钢人用最粗糲的废料和最坚韧的意志,浇筑出的钢铁信念。它粗糙,沉重,却足以抵挡风雪的侵蚀,守护著生命最后的火种。路白的选择,已经刻在了这翻滚的膏体里,刻在了每一个轧钢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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