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面了,你当真不肯再见?”
问话的是卢元鹰,香云棺里,若谷的尸身已收拾停当,棺盖即將钉住,他再问如山,忘了这是多少次问她了,她每次都默不作声。但棺槨即將扣死,明日就要下葬,再不见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如山应该是想到了这层,两天来背对著棺槨的她终於起身向若谷走去,离棺一丈,她闭目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慢慢睁开双眼,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大步跨到棺边,猛地揭开若谷的苫脸……
她以为自己会哇一声哭出来,但是没有,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她知道那是兄长,虽然泡了水变了形她也知道那是兄长,可她就是哭不出来,她只是突然间口中苦涩,眼睛却麻麻的。
若谷的手很硬,很冰,和阿爷病亡的身体是两种感觉,阿爷身僵是弹韧的,若谷確是硬硬邦邦假人一般,她很想问卢元鹰,你给他穿衣服时没发现他是假的吗?人怎么能死了就变成一截木头?或许这本来就是一截木头,她们都被骗了。
理智和意识在打架,打得她头和心处处生疼,若谷死了,理智太清醒了,她精於点算的脑子和习惯了硬心肠的刚强让她直面眼前扭曲的脸,可是真的直面了她又不信,没人是木头变的,若谷谦谦君子,柔软似水,不会硬得空洞。
仓仓担心地扶著她,自家娘子什么时候这么奇怪过,她一向杀伐果断,寧可莽撞也不迟钝,但这会儿跟听了咒被定住一样,她不得不开口提醒如山:“跟郎君告別吧,时辰到了,该合棺了。”
如果仓仓没说之后那句话,如山或许也就这样木呆呆的听话,隨他们糊弄过这一天,可仓仓想起另外一件拿不准的事,她问:“什么时候告诉大娘子?她,还等著。”
是啊,明日元日,家家户户团圆,按照时辰此时她和阿兄应该快到家了,他们规划得多好,出了城就走水路,从河入江直达梁州,水路比陆路快一倍不止,今晚一定能到。阿娘做了一辈子水商主母,她当然算得出时间,这会儿必定收拾齐备了一切和阿姨拉著小弟等在阅江楼,她们要等多久才肯回家?阿娘见不到儿女,肯定不回家!
“我怎么跟阿娘交待?”理智终於战胜了意识,如山耳清目明一刻直通通撞上了棺木,“阿兄你回来!阿娘活不了了啊!”
卢元鹰眼疾手快抱住如山,他示意快盖棺木,这会儿如山醒来了,势必闹腾不休恐惊扰亡魂。
果然,如山如鱼挣扎,溜滑地扑腾,几个人都抱不住,她不断把手插进棺盖缝隙不让人钉上,一遍遍呼號:“阿兄你快出来,咱们回家,阿娘等著呢,我听你的,咱们回梁州,回家啊!”
往事走马灯从脑海闪过,若谷几次提出回梁州都是她非要留下,如山恨自己多事,恨自己害了阿兄。
棺木终是死死钉上,从此天人永诀,温良恭俭让一个不缺的温软君子,事事想在前面寧可亏了自己绝不负他人的仁义郎君,做事有交代做人无愧天地的若谷,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成了一缕亡魂,生生让活著的人也隨著他死去了。
悔恨愧疚混著悲痛重锤如山心肺,她又呕起血来,肺腑如焚!
“娘子不好了!”
宅內一片大乱,宅外匆匆跑进间楼的楼倌,满脸写满了惊赫:“快去看看吧,城头掛了告示,他们说郎是此次渠堵的罪魁祸首!”
天降横祸!如山捂著口鼻翻身上马,一身白衣掛著大朵大朵的血跡,这样一个红白凛冽的惨烈身影在奼紫嫣红的绚丽街道狂奔,卢元鹰也跨上马背紧隨其后,金灵犀等人纷纷上车一路向城门狂飆。
春明门的內墙上贴著巨大的告示,节庆前后进出城採买往来的人围聚在门前,一个老者念著上书的字:“商贾若谷图水患之財投机牟利致渠毁淹城百姓受灾,其罪当诛。念若谷身故,祸患亦即时遏制,恰逢元日告天地之太平,活罪不予追究,为告后戒,罚没其族千金以作修缮龙首渠之用……”
“圣人仁德,这种奸商只罚金便宜他了!”老者还没念完,有人慨嘆起来,“雨下在了大朝会前,免得衝撞吉日,竟然千金就能买一赦,对他们这种富庶门户来说区区千金算什么,奸商命还挺好,这么容易大罪就过去了。”
“命好?”如山眼前发黑,上去就是一巴掌,“我阿兄死了!”
那人本就被扇了个发懵,一听是家人登时站在了道德的高地,伸脚就要踹回来,边还怒骂著:“奸商恶人,害了长安还无故打人,没王法了!”
卢元鹰拽住他的脚抬手一翻,那人被推个老远,城卫过来平乱,看见是他,又都返身回去,看得出来卢元鹰留手了,他不会裹乱。
一动怒,如山眼前发黑,心肺撕裂猛的又一口血从口鼻喷出:“他们污衊阿兄!此门夹城必入,圣人看到岂不坐实家冤屈?到底是谁如此狠绝害我阿兄?为何死也不放过阿兄!”
如山嘶吼,想衝上去撕了告示,被楼眾拉住,若谷还未入土,如山不能再出事。
春明门处有夹城,专供兴庆宫通往大明宫,是皇城內苑区別於百姓的通路,把此贴张贴在这里的用意除了如山的猜想再无其他可能。如山能看出来,卢元鹰和金灵犀这样的老手更看得出內情,两人不免心下阴沉。
如山一闹引起四周譁然,百姓调转方向对著她指指戳戳,言语皆是咒骂家不仁不义,指责若谷恶名昭昭。
她想据理力爭,刚一用力气血攻心倒在金灵犀怀里。
“再这么下去这丫头也是活不成了!”金灵犀对卢元鹰说,“水部司能有这样的判定,看这样子杜家定是决意站在事外了,杜郎不出现也正常,只是明日出殯事宜只能托卢狱丞相助,这丫头不能去,否则非得天翻地覆,我將她接去间楼,余下之事拜託卢狱丞。总之家的恩我先替她记下,来日……”
卢元鹰伸手止住金灵犀的恩德清算,他蹲下再看一眼悽惨的如山,事已至此,人人都能跳出事外,可选择跟来的人没人忍心跳出事外,他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