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杞让若谷讲书,若谷就讲书,卢杞问若谷细节,若谷知无不言,两人你来我往顺利,但如山却知道兄长实际上意兴阑珊,没有和杜佑相商时投契。
可不是,卢杞闻名,不仅源於他是当朝红人,也不止於长相突出,他的名还在於“邪”。
邪门,是坊间对他最多的评价,此人虽然出自范阳卢氏世家大户,可他本人一丁点儿世家承袭的风骨都没有:外在,他长得丑,范阳卢氏的好面相他一个没有,全继承了缺点;內在,他读书少,隨便拎出一个能登上含元殿的世家公子、士族名仕,他都相较学识浅薄,不通文章。杨炎一脉就是用这两点来攻击他,一提起卢杞,貌美文强的杨炎就点评他:狗屁不通的倀鬼!
但卢杞就是能在这样的境地把圣人哄得开怀,圣人时刻离不开他,有事没事宣他见圣,上朝下朝两人都在一起,圣人时常喊他留宿,从黄昏日落聊到天光大亮。如此说来,卢杞还真有一点他人不能及的特点,他精力旺盛,彻夜不眠也不影响他第二日在朝上侃侃而谈。
人就是这样,初次认准一个不错的人便会產生一股天生的忠诚,若谷从头认定了口碑极佳的杜佑,他就无法全心对待释放善意的卢杞,交谈中总是悻悻然。
卢杞是何等通透之人,怎会看不出若谷的隔阂,他拦住关於內渠水造的话头,转口问若谷:“郎对我存疑可是因为杜公?”问归问,他却不等若谷的答案,直接撂了底,“郎可知每日上朝前,各位早起的公卿都会念同一句话把自己叫醒:门內无对错,堂上无敌友。”
若谷抬眼,亮闪闪的眸子蒙上一层薄雾。
卢杞继续道:“杜佑盘踞扬州日久,我们没多熟,他也不配进我的眼,但杨炎你已经领教过了,自然知道了他有好几副面孔,杜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杨炎不发话他就动弹不得,你没必要存著幻象还能跟他续知遇之情,杨炎赶你出府,他也就不会再见你,何谈举荐?”
道理若谷清楚得很,可让他立刻转身背弃杜佑还是很难,尤其……他看了眼如山,妹妹和杜从郁之间的缘分说断就能断了吗?果然,如山的脸色很难看。
卢杞不了解杜两间还有另一层关係,只认为若谷有些迂腐,於是给他指了明路:“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能接你们这个茬目的有二:一来,长安內渠水造是圣人点了名的,內里的缘由你自是知晓,此事杜佑做得好,能往上走两步,只要不和杨炎不对付,日后他就算拜相也是顺理成章,但杜家是高门世家,若是和杨炎平起平坐他恐怕力有不逮,所以言焱矛盾,不知道杜佑起势后还会不会听话,世家做他的臂助自然好用,可一旦平起平坐不听话了,他这小吏门户出身的可就头疼咯,如此他才会压一头扬一头,一面警示杜家一面又给了顏面,然而实际动作则是不搭你们的茬。”
“二来,我举荐你,嗯……其实也是为了自己”卢杞不好意思得笑,“技造我不擅长,一直以来工部说重要但在朝上也没多么重要,我便没太放在心上,谁知让杨炎钻了空子,他本是结交世家,可等圣人提起內渠之乱时,他恰好已经拿住了杜佑,工部没有我能说上话的人,但现在必须得有我的人能进去和杜佑说上一两句,这个人选必须精专,既能邀到功,还能避过责,若然情非得已而斗,我们也能师出有名。別误会,自保求生是进入皇城的第一学问,任何人不可免俗。”
若谷指了指自己,卢杞点头。
“可是我非……”若谷无法直视权斗,他想入仕只是为了自小扎根骨血的大义,这种没有任何私心的精神世界是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念,他觉著必须是自己该担负的责任。
然而一只小手轻轻按住了他,是如山,她摇了摇头,示意兄长不要解释,更不要拒绝。
“谢卢公关照,示意的清晰直白,只是阿兄从未受过人际规训,拿不准边界,但……”如山手下持续使力,拉住若谷再次跪下,她要替兄做主了,“卢公赏赐机会难得,若公不弃,家请求为公赴汤蹈火。”
若谷不可思议地望向如山,可看到妹妹回望的目光,她眼里深意不言自明:两派相爭大势所趋,他们的机会只剩这一次。
若谷沉默,甘愿与否他都没了说对错的资格。
“哟哟哟,怎么又这么客气,快起来。”卢杞拉起二人,和蔼可亲,“说明白话只是为了日后方便,我不是不可迂迴的腐朽老儿,我向来很钦佩商贾,能吃苦,能持业,为官虽能制政,可在重压之下散財行义实打实为社稷撑腰的中流砥柱非商贾莫属,大商皆是聪明人,旧制是该改改了。”
一席话言辞恳切,饱受鄙视的家兄妹心酸多於感动,这时候哪里还觉著卢杞丑陋,能这样清醒发言的人面目多么和善,如山不由没了拘谨,夸讚起人来不留余地:“卢公上通下达,这才是融於血脉的学识,游刃有余之古今,公貌美心善气势如虹,该当人中龙凤,必为仕中翘楚。”
“这小妮子,嘴巴利落善言,不愧为大家小主,日后有郎扶持,行商大有可为!”卢杞大概红了脸,青皮混著红色,脸竟黑了,幸亏是笑著的,若是嘴角向下,怕是鬼魅的没眼看。
如山听了他的反馈,心里一个激灵,这卢杞连竟看穿了她的豪强野心,他真有看透人心的本事,难怪圣人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上,他太通透了!
“既然定下了同行之盟,我已將自己盘空,郎亦可畅所欲言。”卢杞自然地揽住若谷的肩,正色道,“关於《水造法》我有一点存疑,书中提及长安內渠盘贯內外,修缮得法天灾可挡,那不得法岂不祸水內引,咱们这地底盘著的不就是大难了?”
若谷不得不承认卢杞智慧,他不熟水造却只匆匆翻书就能提出核心问题,面对这样的人他愿意耐心讲解:“眾所周知今日多城渠道源於隋造,但不知的是唐城渠道还有多延用汉渠的,许多號称『引渭穿渠,利尽百代』的其实不止百年,堤上看似硬如砖石,堤下掰开不过经久堆叠的淤土,关中八水源出秦岭,急水裹土细沙极多,加之岁月风土气候变化,渠身比降经年累月早已不足,长安城地势平缓,为了引水入城连接漕运,渠道设计更得平缓,曾经隋人定下的千分之三、四的比降在当时是极致,可到了今日,泥沙板结给渠底铺上的如同厚实的『黄沙褥子』。”
“没有能刮一刮泥的?”卢杞皱眉,“不该呀,大唐別的不多,能工巧匠不少。”
“这个,呵,讲出来难听,但提到『人祸』卢公应该不难理解。”若谷指点书中舆图,“清明渠、永安渠、龙首渠皆赖石垛分水,可若是某座豪奢庄园引水碾磑导致材料下落便可令水流不畅。卢公可知,百年沿用的清淤『刮板』只有徭役,毕竟只有用人才能灵活调度,不至影响了权贵家事,只是每一处小堵都是吞噬八水五渠血脉的隱患,河道日益浅窄,一旦暴雨骤至山洪奔涌,平日看似无害的淤沙瞬间便成了渠岸崩决的催命符。”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杯水车薪啊。”卢杞不比杜佑,不懂水渠命脉不可妄动的重要,他不解,“百年上下再无巧思了?”
“谈何容易。”若谷苦笑,“贞观、开元年间工部巧匠都曾试过仿汉的巨型齿耙,可细土淤积比粗砂坚实,可谓硬如磐石,铁齿入泥数寸便卡死。工部也曾以疏代堵,在关键节点设计冲沙闸,加大比降引急流冲刷淤段,但这些对水文计算、闸门构造都有极严苛的要求,中途因为有过验证渠段闸门失控,冲毁下游的失败例子,此举便被叫停了。再往后,天宝末乱,財库衰微,工部度支困难,匠作凋零,再也没人敢报任何耗资巨大风险且高的法子了。”
卢杞若有所思,不禁发问:“那书中的將军翣,能解决这些?”
“以扇回水缓流,形同沙洲,在桥墩、闸口、弯道等水流缓处灵活开『渠中渠』,疏浚便利,一分投入可得十分效应,只不过……”他渺远的目光中挤满了不自信,“技术从来不是孤立神跡,长安太多牵一髮动而全身的人为拖累,就是根基再好,遇上这样的局中局也是难解。”
卢杞怔怔发呆,若谷从他在说后半段时就发现卢杞没有在听了,不知他在想什么。
“卢公?”若谷轻唤。
“那么也就是说,若倒用將军翣,就能人为造出一堵水墙,比城墙力量更甚?”卢杞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大逆天理的恐怖猜想。
若谷惊赫:“什,什么?倒用將军翣?”卢杞愣怔居然是陷在了这里。
卢杞见状,转而又露出和善地笑,他拍著若谷的臂换了话题:“郎心繫社稷,格局远大,绝不能埋没俗世,这渠啊,既不能毁於天灾,更不能溃於人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