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家宅院褪去正午的热浪,秋夜的温凉折了一半热燥,院里安静极了,余暉洒在若谷案头放置的《水造法》上,秋风掀起书角无半点儿温暖,书页上的道道摺痕只显寂寥。
“天子敬天拜神最是嚮往仙家路,从古至今哪位坐上龙塌的都恨不得將神佛供上天,可如今这圣人怎敢早早离席?怎敢不把这万眾期待的佛会放在眼里?圣人不守时,不守礼,不……”
“闭嘴!”
卢元鹰打断如山不知死活的抱怨,法会结束三个时辰,若谷也昏迷了三个时辰,郎中看过只说是气血攻心,灸了穴静待他自己缓过来,如山倒是清醒,却难听话没断过,在卢元鹰看来不如把她也敲晕算了,万一这大不敬的言语传出去,不定招来多大的麻烦。他替家兄妹担心,也为自己担心,想起赵辰那句“寧可错抓绝不放过一个”他后悔当初没有制止他,从兵到官他见了太多错抓闹出的乱子,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轮上了自己,当这一遭的成因由本至末调查完备,证明如山確实句句属实,他没有第一时间好奇若谷巴望从仕的目的,反而理解他,別人不知道,他自己清楚,从根儿上说他与这家兄妹是同样的人,都有不甘现状心比天高的期盼,看到因他失误决策断送理想的二人,他忘了身份,陷入深深愧疚当中。
“那里,不可妄提。”卢元鹰朝皇城方向拜了拜,制止如山,“当今那位不信神佛,看司天台就知道了,从去年底到现在可有內官关照过一次?”
如山闭了嘴,不信上苍的天子她闻所未闻,今日得见,她著实被圣人的自负惊到了,她不仅可笑,万民至高崇尚的信仰竟在他眼里不过一场无聊的敷衍,想到自己捐了如山般的五千真金,荒唐难以自已:“原来法会只是过场,香火才是目的,五千金,呵!可真是给国库填进了一嘴油肉。”
卢元鹰本不爱和商贾沾染,这梁州悍妇更是让他头疼,他只想儘快弥补了错处,往私心说若谷的遭遇该他承担的他不会逃避;往大了说他確实担心无所顾忌的如山拿罗嵐逃狱的事做文章,万一搞出玉石俱焚的戏码,他交不了差连累下官,更没脸见父亲,於是他好言道:“事已至此郎且先顾好身体,我自会找机会扭转局面。”
“你?区区狱丞?”如山何等机灵,寥寥数语便看穿了卢元鹰的目的,讥笑道,“官人是怕我把罗嵐出逃,大理寺狱为掩盖罪责错抓平民的事捅出去吧?大理寺看不住个蟊贼,闹到被抢了功的县狱那里难免生出事端,若有人再拿此事影射裹乱,大理寺难辞其咎,此事少卿那里恐怕还不知情,官人唯恐我等蚁民小事闹大,忙拿我一道,先堵了我的口。”
如山早给卢元鹰烙上了“欺下媚上”的標籤,也早没了下对上的谦逊,开口闭口皆是怨懟。
“娘子何苦曲解本官!卢某行军出身,犯了错便扛得了责,若我是个恶俗小人,何须亲自护送郎又隨你们回家?此事我自会秉明少卿,不劳烦娘子,我是看在《水造法》是工技奇书,不愿因己之过亏了你家兄长的才能!”
如山阴险猜忌令卢元鹰愤懣,他愤怒中充斥著委屈,背上为护她挡的那一刀伤口更疼了,可自认没理的他实在难“邀功”,辩驳的言辞显得笨拙憋钝。
“大错已铸成,现在却来装好人?可笑!”如山冷硬拒绝,自嘲著骂,“家不过矮人一头的贱商,理,论不过权;责,轮不过权,罢了,官人无需假演绎,请回吧,不送!”
如山越骂越来劲儿,卢元鹰生气,她这分明就是胡乱泄愤,他刚想爭辩,主屋却传来一声清脆响声,若谷打翻茶杯,怒吼:“如山,你的错何故推给他人!”
若谷醒了!
两人一惊,纷纷跑进臥房,这才看见若谷竟站在案前,手下抚著《水造法》面对窗外,善果和仓仓躲在一旁,两个孩子满脸惶恐,仓仓见了如山做了侧耳的动作,原来若谷早醒了,他听到了如山对卢元鹰的解释,得知了错过法会的前因后果。
“阿兄……”如山如鯁在喉,她有太多解释不清的东西不知从何说起,更没脸说。
若谷回身向卢元鹰躬身作拜,言辞虽客气撵人的態度却不容置疑:“家妹鲁莽卢狱丞海涵,感谢今日相助,某不胜感激,余下的是家事,不留卢狱丞了。”
卢元鹰尷尬,想了一圈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有表態,於是承诺:“郎放心,此事本官不会置之不理。”
若谷摆了摆手,依然只是送客:“与卢狱丞无关,真的只是家事,阿善、仓仓,你们將卢狱丞好生送出。”
卢元鹰知道多说无益,嘆了口气便跨出房门,瞥眼看见如山缩在一旁像只折了翅的雏鸟,一双鹰眼了无神采,全然没了前几次见她时不知天高地厚的横样。
关门声响,万籟俱寂,房里只剩若谷和如山哀怨对视,如山跪下,懊悔的泪大颗滴落,没想到行船八年,不会哭的她居然这么容易又落了泪,可毁了若谷的前途怎不比阿爷离世痛苦?她悔,满心满眼皆是负疚。
若谷盯著妹妹,紧紧攥著那捲寄託家祖辈宏愿的水造策论,文书粗涩的边缘深深硌进他汗湿的掌心,麻木的钝痛奇异地压在擂鼓般的胸腔上。
“世代心血啊!”若谷寂静中发出的嘶吼像是濒死野兽挤压的悲鸣,他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钉在如山涕泪横流的脸上,仿佛要將她刺穿,“你怎能不知为脱这身商籍贱皮,我们世代匍匐在那些精的、蠢的、愚的、坏的官宦脚下做小伏低才换来这一次机会,可你……”
若谷扬起书摇晃,几乎砸在如山的脸上,纸张剧烈颤抖发出哗啦啦的噪响:“这是阿翁的墓,阿爷的碑,是祖上的祠,是不能辱没的牌位!就为了那点儿该死的蝇头小利,你断送了世代的希望……如山,你没见过钱吗?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贪,这么蠢!”若谷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狠命磨出来的,“断了!家的路断了,在我手里断了!”
“阿兄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就算有千万个被坑骗的理由如山也无法抵赖她心中曾日益高涨的贪念,如今摧残不过是当初起心动念的代价,就算输也是她活该,万般怨不得別人。
若谷烈焰般的暴怒烧得他臟腑剧痛,他猛地扬起手,臂上的伤渗出血来,巴掌却力量未减带著呼啸风声冲如山的脸摑下去,这一巴掌,是为那毁於一旦的家运,是为无法挽回的滔天大错!
然而,筋骨毕现的手臂却在那张惨白的脸颊边戛然而止,若谷的目光落在妹妹滴滴砸落在地的泪珠上,心,裂了似的涌出血来,腥味从喉管直衝口舌。
鲜血喷出的一刻若谷的巴掌还悬停在空中,高扬的手臂终究没有落下,不甘与悲愤已然让他耗尽了力气,绷紧的臂膀颓然一松,他猛地弯下腰,身体簌簌抖动,大口呕著鲜血。
“阿兄!”如山托住兄长,著急喊著门外的人,“来人,叫郎中……快来人!”
僕从匆匆跑进房中,善果见状跳出去牵马,一只手忽然拉住他,竟是卢元鹰,他没走,闭门时若谷的泣诉令他不由驻足,牢里有的是冤屈,他早习惯了,可若谷的谦卑容忍却让他难以释怀,人怎么可以倒霉成这样,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莫名承受了所有人的报应,窝囊!可怜!
“你回去伺候,本官在永寧坊有位妙手故人,一刻即到。”卢元鹰自发去请长安最好的郎中,他一路奔马疾驰,脑海中浮现若谷空洞死寂的脸,著实令人同情,出生贱门的才子与他这高门贱户的身世无异,他们都是对未来茫然的人,何况是他亲手掐灭了这个商贾之家几世托举的希望。
马蹄声渐远,如山抚著兄长心口,擦拭他糊满泪和汗的脸,她哆嗦著唇想说些什么,吭哧许久却只能不成调的反覆道歉:“对不起阿兄,都怪我,我该死……”
“回家……”若谷发出几个破碎的字音,“你……天高鸟飞,隨意去吧。”
云纹钥匙从若谷袖中滑进如山的掌心,他闭上眼不再看妹妹,喉中只剩冷意:“你想要的……都给你,我自己……回梁州。”
泪水和著钥匙砸在如山手中重如千钧,她驀地甩掉钥匙,原来数不尽的財库竟如此灼痛刺骨,她想起阿爷曾经的担心:至亲分离太久,感情犹如碧玉微瑕,不容外力撞击。
而今,她和阿兄本就满是瑕疵的玉,彻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