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的晨光裹著层薄雾,胡同里的积雪化了大半,露出的青砖地湿漉漉的,踩上去能印出浅浅的脚印。苏晚天没亮就起了,灶房的灯亮得像颗星子,她正往竹篮里装回门的礼——两盒槽子糕用红绳捆著,四个白面馒头冒著热气,还有瓶傻柱前儿刚打的散装白酒,瓶身上贴了张红纸,写著“丰年”二字。
“再装上袋瓜子,”苏晚往篮底塞了把炒货,“你丈母娘爱嗑瓜子,这是昨儿新炒的,五香的。”晓梅正给小远系围巾,红围巾上绣著只小老虎,是苏晚连夜绣的:“妈,礼够多了,我妈总说別瞎钱。”苏晚拍了拍竹篮:“礼轻情意重,咱带的不是东西,是心意。你小时候回姥姥家,我就用这篮子给你装块,你还记得不?”
晓梅愣了愣,隨即笑了:“咋不记得?那时候篮子里总塞著颗水果,藏在馒头底下,说是给我路上吃的。”小远从炕上蹦下来,穿著新做的灯芯绒裤,裤脚沾了点麵粉:“妈妈,姥姥家有小狗吗?我想跟小狗玩。”建业拎著外套进来:“有,去年去还见著只大黄狗,摇著尾巴跟在姥姥身后。”
傻柱在院里发动三轮车,“突突突”的马达声惊飞了梅枝上的麻雀。车斗里舖了层絮,怕礼篮顛坏了,还垫了块蓝布,是苏晚做袄剩下的边角料。“都上来吧,”他拍了拍车座,“早去早回,路上滑,我开慢点。”许朗站在门口嘱咐:“到了那边替我问声好,说开春暖和了,我过去陪你爸下盘棋。”
三轮车刚拐出胡同,就见张奶奶挎著篮子往这边走,篮子里是刚蒸的红发糕。“晓梅这是回娘家?”她往车斗里瞅,“快拿著这个,给你妈尝尝,面里加了酒酿,发得暄软。”晓梅要掏钱,张奶奶按住她的手:“跟我客气啥?当年你妈还给我送过她醃的腊菜呢,这叫礼尚往来。”
路上的雪水结了层薄冰,三轮车“嘎吱嘎吱”地碾过,像在啃块冻硬的馒头。小远趴在车斗边,数著路边的灯笼,红的、粉的、带穗子的,数到十就忘了数到几,咯咯地笑。“太姥姥家也掛灯笼吗?”他扯著晓梅的衣角问。晓梅搂著他的肩膀:“掛,姥姥家的灯笼上画著孙悟空,可好看了。”
到了晓梅娘家的胡同,远远就看见院门口站著个人,穿著件灰袄,手揣在袖筒里,是晓梅的父亲老李。“可算来了,”老李搓著手迎上来,眼里的笑像化了的雪,“你妈一早就在灶房忙活,说要给小远燉排骨。”建业赶紧下车递礼篮:“叔,给您带了点年货,我妈蒸的馒头,您尝尝。”
晓梅的母亲王秀从屋里出来,围裙上沾著麵粉,手里还拿著根擀麵杖。“快进屋,外面冷,”她拉著晓梅的手往屋里走,“小远快让姥姥看看,又长高了!这新裤真精神,是谁做的?”小远仰著脸:“太奶奶做的,上面有小老虎!”王秀笑著摸他的头:“你太奶奶手可真巧,比姥姥强多了。”
屋里的炕烧得滚烫,铺著层红褥子,是王秀年轻时的陪嫁。桌上摆著盘冻梨,黑黢黢的,泡在冷水里,像块块墨玉。“快吃个冻梨,解解腻,”王秀给每人递了块,“这是你爸托人从东北捎来的,说比咱这儿的甜。”小远咬了口,冰得直缩脖子,梨水顺著嘴角往下流,甜得眯起了眼。
老李和建业坐在堂屋抽菸,菸袋锅磕得桌角“噹噹”响。“厂里今年效益咋样?”老李往烟锅里填著菸丝,“听说你们车间评上先进了?”建业笑著点头:“托您吉言,还行,年终奖发了不少,够给晓梅扯块新布做衣裳了。”老李嘿嘿笑:“该,女人家就得穿点鲜亮的,別总想著攒钱。”
晓梅帮著王秀在灶房忙活,王秀在擀麵条,麵团在她手里转著圈,擀得薄如蝉翼。“你爸昨儿还念叨你,”她往锅里下著麵条,“说你嫁过去这几年,瘦了,肯定是没好好吃饭。”晓梅往锅里撒了把青菜:“妈,您別操心,苏婶顿顿都做热乎的,傻柱哥还总给我们送肉,我胖了好几斤呢。”
灶台上的砂锅燉著排骨,咕嘟咕嘟地冒热气,肉香混著山药的甜,往人鼻孔里钻。王秀掀开锅盖,用筷子戳了戳排骨:“差不多了,小远爱吃肉,得多给她盛几块。”晓梅往碗里舀著汤:“妈,您也多吃点,看您这手,冬天总裂口子,我给您买了盒蛤蜊油,擦著润。”
午饭摆了满满一桌,燉排骨、炒鸡蛋、凉拌菠菜,还有碗腊汁肉,是王秀醃了半个月的,红得发亮。小远捧著个大馒头,就著排骨啃得香,嘴角沾著油星子。“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晓梅给他擦嘴,“姥姥做的排骨好吃不?”小远含糊不清地说:“比太奶奶做的还香!”惹得一屋子人都笑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欞,在地上投下格子影。王秀打开樟木箱,翻出件旧袄,蓝布面的,袖口磨得发亮。“这是你小时候穿的,”她往晓梅手里塞,“我改了改,给小远当罩衣正好,布厚,抗风。”晓梅摸著袄上的补丁,是用碎布打的,针脚密密的:“妈,您还留著吶?我以为早扔了。”王秀嘆了口气:“哪捨得扔?这上面都是念想。”
老李从里屋拿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双新纳的布鞋,黑灯芯绒面,千层底,针脚比头髮丝还细。“给建业做的,”他往建业手里递,“你常年在厂里站著,得穿双舒服的鞋,这鞋底纳了三十层布,踩在地上跟垫著似的。”建业接过鞋,眼圈有点红:“叔,您这手艺,我可捨不得穿。”老李拍他的肩:“穿,穿坏了我再给你做。”
要返程时,王秀往竹篮里塞了满满当当的东西:醃好的腊菜、炸的麻叶、还有包新摘的椒,是院里椒树结的,红得像串小灯笼。“路上小心点,”她拉著苏晚的手不放,“有空常来,別总想著攒钱,人团圆比啥都强。”晓梅眼圈红了:“妈,您也保重身体,开春我就来接您去住几天。”
三轮车往回走时,太阳已经西斜,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小远趴在车斗里睡著了,怀里抱著王秀给的布老虎,是用碎布拼的,针脚歪歪扭扭,却透著股暖。竹篮里的椒香混著腊菜的咸,在风里飘著,像串扯不断的线,一头连著这边的家,一头牵著那边的牵掛。
到了胡同口,就见苏晚站在门口张望,手里攥著件厚袄。“可回来了,”她接过竹篮,往晓梅身上披袄,“冻坏了吧?灶房温著粥,快进屋喝口暖暖。”许朗从屋里出来,手里拿著个烤红薯,冒著热气:“小远醒了没?给孩子吃口红薯,甜著呢。”
夜里,一家人围坐在炕上,说著回门的趣事。晓梅把王秀给的旧袄铺开,小远指著上面的碎补丁:“太奶奶,这像小蝴蝶!”苏晚摸著补丁,眼眶有点湿:“你姥姥的手可真巧,跟我年轻时一个样。”傻柱在灶房热排骨,香气飘进来,混著窗外的风声,像首安稳的曲子。
苏晚看著炕上的布老虎、竹篮里的椒、桌上的布鞋,忽然觉得,这回门的礼啊,从来都不是用价钱衡量的。那袄上的补丁,是母亲对女儿的疼;那布鞋里的针脚,是岳父对女婿的亲;那篮子里的椒,是牵掛在烟火里的滋味。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清辉落在院里的腊梅上,瓣上的水珠闪著光。灶房的粥还温著,米香混著亲情的暖,在屋里漫著。苏晚往许朗碗里添了勺粥:“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许朗喝著粥,看著炕上熟睡的小远,忽然说:“这日子啊,就该这样,有来有往,有情有义,才叫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