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天刚蒙蒙亮,胡同里就飘起了碎金似的阳光,雪地上的冰晶折射出晃眼的光。苏晚还没起身,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夹杂著孩子们脆生生的喊:“苏奶奶,拜年啦!”
她赶紧披了袄下地,脚刚沾著炕沿,傻柱已经趿著鞋往院里跑:“来了来了!”门閂一拔,二丫带著胡同里七八个孩子涌进来,个个穿著新衣裳,红的绿的像簇移动的。“苏奶奶新年好!许爷爷新年好!”孩子们齐刷刷地鞠躬,冻得通红的手里攥著空布袋,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堂屋的方向。
苏晚笑著往布袋里塞块,水果、奶、酥,五顏六色的纸在雪光里闪。“都有都有,”她摸著二丫的辫子,“新衣裳真好看,是谁给做的?”二丫仰著脖子笑:“我妈做的,绿布上绣了朵小红!”小虎从屋里跑出来,举著把瓜子往孩子们手里塞:“吃瓜子,我太奶奶炒的,五香的!”
许朗坐在藤椅上,看著孩子们在院里追逐打闹,手里捏著个红纸包,是给孩子们的压岁钱。“慢点跑,別摔著,”他笑著招呼,“来,爷爷给你们发红包,新年要好好学习,长高高。”孩子们排著队领红包,指尖触到纸包的厚度时,眼睛瞪得更圆了,连声道谢,转身又融进欢闹的人堆里。
晓梅和建业提著礼盒出门拜年,礼盒里是苏晚蒸的枣糕、炸的丸子,还有建业单位发的水果罐头。“先去张奶奶家,”晓梅理了理围巾,“昨儿她说一早要炸油饼,咱们去帮帮忙。”建业拎著礼盒,脚步踩在雪地上“咯吱”响:“妈说张奶奶的油饼得就著腊八蒜吃,才够味儿。”
院门外的鞭炮屑铺了层红,像撒了满地的碎玛瑙。傻柱在扫雪,竹扫帚划过地面“沙沙”响,扫出条通向胡同口的路。“婶,王大爷来了!”他往院里喊,只见王大爷拄著拐杖,手里拎著个小竹篮,篮里是两副新纳的鞋垫,针脚密密实实的。
“给你和许老弟拜个年,”王大爷把鞋垫递给苏晚,“粗针大线的,垫著暖和。”苏晚接过来,鞋垫上绣著“平安”二字,是用青线绣的,针脚里还沾著点线头。“您老这手艺,比姑娘家还巧,”她往王大爷手里塞了块枣糕,“刚蒸的,热乎著呢,垫垫肚子。”
许朗拉著王大爷在堂屋坐,俩人就著热茶嘮起家常。“昨儿守岁到几点?”许朗给王大爷续了点热水,“我这老骨头熬不住,后半夜就睡了。”王大爷呷了口茶,茶沫沾在白的鬍子上:“我也早早就睡了,倒是听见你家傻柱零点放的鞭炮,响得很,镇得住邪祟。”俩人说著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朵,像两朵饱经风霜的腊梅。
小远和小虎在院里玩“点灯笼”的游戏,把昨晚没燃尽的灯笼芯重新点燃,红绢面在风里晃,映得俩孩子的脸像涂了胭脂。“小虎,你看灯笼上的福字!”小远指著绢面上的墨字,是许朗写的,笔锋被浆糊浸得有些模糊,却透著股劲儿。小虎踮著脚够灯笼穗子:“我要把穗子带回家,掛在床头,能招福气。”
晌午时分,拜年的人渐渐多起来,胡同里的脚步声、说笑声、孩子们的吵闹声混在一块儿,像锅沸腾的八宝粥。张奶奶端著盘油饼来了,油饼金黄金黄的,边缘翘著,还冒著热气。“尝尝我新炸的,”她往苏晚手里塞了块,“面里加了鸡蛋,外酥里嫩。”苏晚咬了口,油香混著面香在嘴里散开,烫得直哈气:“比去年的还香,你这手艺是越发好了。”
傻柱在灶房忙活,燉了锅白菜猪肉粉条,是给拜年的街坊预备的。白菜是窖里存的,帮子厚实;粉条是红薯做的,泡得胖乎乎的;再添上几块除夕剩下的燉肉,咕嘟咕嘟燉得冒泡,香味从锅盖缝里钻出来,引得院里的孩子直往灶房门口凑。“別急,”傻柱用勺子敲了敲锅沿,“等会儿给你们盛大碗,管够!”
许朗的老战友李大爷带著孙子来了,俩老人见面就攥著手不放,眼眶都红了。“多少年没见了,”李大爷拍著许朗的胳膊,“上次见还是在东北,你小子揣著个窝窝头就敢跟我抢活儿干。”许朗笑著抹了把眼角:“那时候年轻,一顿能吃三个窝窝头。”俩孩子凑在一块儿玩弹珠,玻璃珠在雪地上滚,像撒了把碎星星。
晓梅和建业拜年回来,手里拎著大包小包,有张奶奶给的油饼,有王大爷醃的咸菜,还有街坊送的芝麻。“胡同里各家都去过了,”晓梅把东西往桌上摆,“李婶说初二要请咱们去吃饺子,她包的薺菜馅,鲜得很。”建业解下围巾,上面沾著点雪,化了水,像几滴泪痕:“张奶奶非让带袋她炒的生,说给小远当零嘴。”
午后的阳光暖了些,雪开始化了,屋檐下滴著水,“滴答滴答”像支轻快的曲子。苏晚坐在院里的小马扎上,看著孩子们在湿漉漉的青砖地上追逐,裤脚沾了泥也不管。小虎摔了一跤,咧著嘴要哭,小远赶紧把自己的给他,俩人又拉著手跑远了。“孩子就是孩子,”苏晚笑著对张奶奶说,“前一秒还打架,后一秒就好得穿一条裤子。”
傻柱端出刚熬的薑汤,姜是去年窖里存的,辣得够劲,再添上红,暖乎乎的一碗下肚,浑身的寒气都散了。“喝碗薑汤,防感冒,”他给每个人递过去,“昨儿放鞭炮冻著了,喝这个最管用。”李大爷喝了口,辣得直咂嘴:“够味!比东北的老白乾还衝!”
日头偏西时,拜年的人才渐渐散去,胡同里恢復了些清静,只剩下零星的鞭炮响,像谁在远处敲小锣。许朗和李大爷还在堂屋嘮,从东北的雪说到北京的胡同,从年轻时的苦说到如今的甜,菸袋锅敲得桌角“噹噹”响,菸灰落了一桌子。
苏晚在收拾院子,把孩子们丟的纸、瓜子壳捡进簸箕里。雪化后的青砖地透著潮气,腊梅的瓣上沾著水珠,香得更沉了。她捡起片落在地上的瓣,黄得像块蜜蜡,放进嘴里嚼了嚼,清苦里带著点甜,像极了这日子——苦过,才更懂甜的滋味。
灶房的锅里,白菜猪肉粉条还在温著,咕嘟咕嘟地冒小泡。傻柱在给煤炉添煤,煤块黑黢黢的,烧得通红,映得他脸上泛著光。“婶,晚上熬点小米粥吧,”他往炉膛里塞了块煤,“拜年吃了一天油腻,喝点粥刮刮油。”苏晚点头:“再蒸几个馒头,就著王大爷的咸菜,舒坦。”
夜里,炕桌上摆著小米粥、咸菜、馒头,一家人围坐著,吃得安安静静。窗外的灯笼还亮著,红光照在墙上的年画,胖娃娃抱著鲤鱼,笑得憨態可掬。“今儿累坏了吧?”苏晚给许朗盛了碗粥,“明儿初二,该回娘家了,晓梅你准备准备,带著建业和小远回你妈那儿看看。”晓梅笑著应:“早准备好了,给我妈买了块布,给我爸买了瓶好酒。”
小远趴在炕上睡著了,手里还攥著颗没吃完的,纸露在外面,红得像朵小开在枕头上。苏晚给他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看著他均匀的呼吸,心里像揣了团,软乎乎的。
许朗坐在灯下看李大爷带来的老照片,照片泛黄了,上面是年轻时的他们,穿著军装,站在东北的雪地里,笑得一脸青涩。“时间过得真快,”他嘆了口气,“那时候盼著过年能吃顿饱饭,现在过年,盼著孩子们能常回家看看。”
傻柱在院里收灯笼,绢面被风吹得有些皱,他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木箱里。“明年还能用,”他自言自语,“这灯笼陪著咱过了三个年了,有感情了。”月光落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个沉默的守护人。
苏晚躺在床上,听著窗外的滴水声,滴答,滴答,像在数著日子。她想起白天孩子们的笑声、老人们的嘮嗑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这些声音混在一块儿,就是年的声音,是日子的声音,是暖的声音。
窗台上的腊八蒜绿得发亮,像浸在醋里的春天。灶房的小米粥还温著,散著淡淡的米香。苏晚翻了个身,往许朗那边靠了靠,他的呼吸均匀而安稳。她想,这新年啊,就该是这样的——人团圆,心安稳,日子像这熬熟的小米粥,不稠不稀,温吞绵长,却藏著化不开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