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雨下了三天,院角的药圃里冒出成片新绿。许朗刚给薄荷浇完水,就见傻柱扛著捆紫藤回来,紫莹莹的穗垂著,像串倒掛的葡萄,沾著的雨珠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水痕。
“许朗兄弟,快来搭架子!”傻柱把藤往葡萄架上缠,手指被刺扎了也不顾,“这是我从城郊剪的,能爬满半面墙,夏天纳凉正好。”他鼻尖沾著点瓣的粉,说话时带著股清甜的香,“秦姐说要在架下摆张石桌,咱院里人能凑在一块喝茶。”
许朗刚扶稳架子,秦淮茹抱著个竹篮出来,里面是刚蒸好的青团,油绿的糰子裹著松针,散发著艾草的苦香。“东旭去上坟了,我蒸了点青团,你们尝尝。”她往许朗手里塞了两个,指尖的温度透过油纸传过来,暖暖的,“里面包的豆沙,是我前儿炒的,放了点桂,不那么腻。”
周明扛著个新做的木犁进来时,林晚秋正蹲在药圃边摘薺菜,竹篮里的薺菜绿油油的,还沾著湿泥。“俺们去后山开了片荒地,种了点玉米。”周明把犁往墙根靠,犁头的木纹里还嵌著新漆,“这犁比老款的轻半截,妇女也能拉动,街道让我去给別的村讲讲咋做的。”他怀里揣著个布包,里面是些饱满的玉米种,“给你留了点,药圃边的空地能种几棵,秋天结了棒子给孩子们当零嘴。”
三大爷背著药篓颤巍巍地从外面回来,篓里装著些刚挖的何首乌,褐红色的块根缠著泥土,像只蜷著的小老鼠。“这玩意儿得趁著春雨挖,药效才足。”老人往许朗手里塞了块,指尖的泥蹭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我那口子用它燉了乌鸡汤,给你盛了碗,快趁热喝。”药篓里还躺著几朵蒲公英,白色的绒球沾著雨,轻轻一碰就散,像把小伞飘向半空。
二大爷拎著只鸟笼站在廊下,笼里的画眉正对著紫藤叫,声音脆得像碎玉相碰。“我那小子寄了本《禽鸟谱》,说这画眉能学十几种叫声。”他把鸟笼往紫藤架上掛,笼衣掀开的瞬间,阳光落在鸟羽上,泛著青紫色的光,“对了,街道办的扫盲班要添个老师,大伙都推荐你,说你讲得比书本上还明白。”
晌午的太阳钻出云层,把院里的积水晒得冒热气。傻柱娘坐在石凳上,正给孩子们编环,紫藤和野蔷薇混在一块,紫的紫、粉的粉,戴在小宝头上,像个小神仙。“许朗兄弟,你看这好看不?”老太太举著个刚编好的环,银丝似的白髮沾著点瓣,“我年轻时候,总在春天编这个,给隔壁的姑娘戴。”
许朗刚帮著周明把玉米种播下去,就见王二柱背著个帆布包从外面跑进来,包上沾著泥点,里面是些崭新的课本。“俺们村的扫盲班开起来了!”他把课本往桌上堆,纸页的油墨香混著泥土的腥气,“这是托人从县城买的,孩子们摸著新书,高兴得直蹦。”他手里还攥著张纸条,上面是孩子们歪歪扭扭的签名,“你看,这是狗蛋写的『谢』字,虽然少了点,可他以前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棒梗举著个风箏往院里冲,风箏是用细竹篾扎的,蒙著层半透明的绵纸,上面用硃砂画了只凤凰,翅膀上沾著几瓣紫藤。“许叔叔,你看我的凤凰能飞多高!”他放线的手被风箏线勒出红印,却笑得满脸通红,线轴在手里转得飞快,凤凰风箏越飞越高,几乎要钻进云里。
傻柱在旁边看得眼热,抢过线轴就跑,结果被石头绊了个趔趄,风箏线“啪”地断了,凤凰风箏摇摇晃晃往隔壁院飘。“你个小兔崽子,赔我风箏!”傻柱作势要揍棒梗,却被秦淮茹拉住了,她手里端著盆刚洗好的衣裳,水珠顺著蓝布衫的衣角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串小水点,“多大个人了,跟孩子抢东西,我再给棒梗糊个新的。”
下午的风带著紫藤的香,吹得葡萄架上的新叶沙沙响。许朗坐在药圃边教王二柱认药草,紫苏的紫叶在阳光下泛著油光,薄荷的细叶沾著雨珠,一碰就散出清凉的气。“这两种草长得像,得看叶背,紫苏的背是紫的,薄荷是绿的。”许朗掐了片叶子让他闻,清苦的香混著泥土的腥气,在风里缠成一团。
三大爷蹲在旁边翻晒草药,何首乌切成的薄片在竹匾里摊著,像块块琥珀。“我那口子把你教的字都绣在布上了,掛在屋里当念想。”老人的手抖得厉害,却摆得格外整齐,“等这些药晒好了,给俺们村捎点,他们那儿缺医少药的,有个头疼脑热都扛著。”
二大爷搬来张桌子,在架下写农具改良的图纸,铅笔在纸上画著弯弯的犁头,旁边注著“省力三成”。“我那小子说部队里的农具都是铁的,咱也得跟上。”他往砚台里倒了点墨,用毛笔蘸著描粗线条,“你看这弧度,照著老黄牛的力气算的,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傻柱不知从哪儿弄来个旧瓷缸,正蹲在地上煮茶,里面扔了把紫藤,咕嘟咕嘟的茶汤泛著淡紫色,像杯融化的紫水晶。“这是我从食堂偷的龙井,混著香,绝了!”他给每个人倒了碗,茶沫子在碗里打著旋,“等夏天葡萄熟了,咱用葡萄酿酒,比二大爷的老白乾还好喝。”
傍晚时,天边烧起了晚霞,把紫藤染成了金红色。许朗刚把晒好的草药收进屋里,就见傻柱娘端著碗乌鸡汤过来,汤里飘著何首乌的切片,像块块深褐色的玉。“快喝了补补,你这几天总往山里跑,別累著。”老太太的裹脚布沾了草汁,在地上踩出小小的绿脚印,“我给你留了只鸡腿,藏在碗底呢。”
暮色渐浓,院里的灯次第亮了,暖黄的光透过紫藤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周明家飘出玉米饼的香,傻柱家是燉肉的油香,秦淮茹家则是艾草的苦香,混在一块,像条暖暖的被子,把整个四合院盖得严严实实。
许朗坐在灯下整理草药图谱,王二柱在旁边抄录药方,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窗外的虫鸣缠在一块。“许大哥,俺们村想请你去看看,教大伙认认地里的草药。”王二柱抬头时,眼里的光比灯还亮,“他们说要是早认识蒲公英,去年孩子闹嗓子就不用扛著了。”
许朗笑著点头,给他倒了杯紫藤茶:“等忙完这阵就去。”窗外的虫鸣越来越密,像支没尽头的小曲,葡萄架上的新叶在风中轻轻摇晃,影子投在窗纸上,像幅会动的画。他想起白天药圃里的新绿,想起架上垂著的紫藤,想起王二柱眼里的光,突然觉得这春天的深处,藏著的都是生生不息的力气,像地里的草,只要有土有水,就能扎下根,长出片绿来。
夜里躺在床上,听著院里的虫鸣和远处的狗吠,还有三大爷低低的咳嗽声——他又在给老伴捶背了,嘴里念叨著“这何首乌汤真管用”。许朗摸了摸枕边的玉米种,颗粒饱满得像块小石子,带著阳光和泥土的气。
明天该去街道的扫盲班讲课,该给葡萄架再绑几根竹竿,该教王二柱写“丰收”两个字,他说要写在俺们村的粮仓上。许朗嘴角带著笑,在满院的香里,听见了玉米拔节的声音,轻轻的,却格外有劲儿,像要把整个春天的养分都吸进去,在秋天结出沉甸甸的穗子。
月光从紫藤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织出张银网,老槐树的影子在网里晃悠,像在跳支慢舞。许朗知道,这春深似海的日子,院里的故事正长得旺,就像这架上的紫藤,看著柔柔弱弱,却能爬满整面墙,把所有的日子都缠成一团暖,酿出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