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的春风,终於吹散了笼罩在北方大地的阴霾。轧钢厂门口的老槐树抽出了新绿,嫩得能掐出水来,树下閒聊的工人脸上,也多了几分久违的轻鬆,粮店的供应渐渐恢復了,黑市的物价跌了一半,连空气里都飘著点鬆快的味道。
张昊站在车间门口,看著远处天边的流云,手里捏著刚发的粮票,嘴角忍不住上扬。算起来,他已经快三个月没往村里送粮了。不是不想去,是村里捎信来说,地里的冬小麦长势喜人,家家户户的粮缸都能盖上盖子了,让他別再操心,安安稳稳上班就行。
“昊子,发啥呆呢?”王师傅端著搪瓷缸走过来,里面飘著茶叶香,“晚上去我家喝两盅?你嫂子燉了肉,说是托乡下亲戚弄的,纯粮食餵的猪,香得很。”
“不了,王师傅,”张昊笑著摆手,“这周末我得回趟乡下,接家里人回城。”
“哟,可算要接回来了?”王师傅眼睛一亮,“你家那对双胞胎,还有夏荷妹子的闺女,都该长这么高了吧?”他伸手比划著名,到腰那么高。
张昊笑得更欢了:“何止,三个皮猴凑一块儿,能把房顶掀了。”
这话倒没夸张。前阵子村里捎来的信里,春桃在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说大宝二宝现在能追著鸡跑,夏荷的闺女丫丫,整天跟在哥哥们屁股后面,嘴里喊著“打打”,手里还攥著根小木棍,活脱脱三个小霸王。
想起孩子们,张昊心里就像揣了块暖玉。这三年,他在城里拼命干活,村里的日子也渐渐熬了过来。春桃把双胞胎养得壮实,大宝像他,不爱说话但主意正,二宝隨春桃,嘴甜会哄人;夏荷的闺女丫丫,据说长了双像葡萄似的大眼睛,最黏爷爷,每次爷爷抽旱菸,她就蹲在旁边,小手托著下巴看,乖得不像话。
饥荒好转后,他就琢磨著接全家回城。四合院的东跨院早就收拾好了,去年冬天他请了年假,在院里搭了个小棚子,打算给孩子们当游乐场。
“东西都准备好了?”王师傅追问,“要不要我帮你找辆三轮车?我认识个师傅,手脚麻利,价钱也公道。”
“谢王师傅,我已经托人找好了。”张昊心里暖烘烘的,“是厂里车队的老李,说周末正好有空,开卡车去,能多带点东西。”
下班铃一响,张昊就往家赶。四合院比三年前热闹了些,傻柱的儿子小石头已经能打酱油了,天天跟在傻柱屁股后面,喊著“爹,我要吃肉”;贾张氏好像老了不少,见了他不再阴阳怪气,偶尔还会问一句“村里亲家还好?”;三大爷依旧算盘不离手,只是脸上的笑容多了些。
东跨院收拾得窗明几净。张昊走进屋,摸了摸炕,去年新糊的炕席还很平整。他打开柜子,里面叠著给孩子们做的新衣裳(春桃寄来的尺寸),他托別人做的,蓝布的小褂子,带著补丁却乾净利落。还有给夏荷的碎布,给娘和爷爷的厚袄,都是他攒了好久的布票换的。
墙角堆著几个纸箱子,里面是买给孩子们的玩意儿:铁皮青蛙、小皮球,还有一本带插图的童话书,是他跑了三趟新华书店才买到的。
夜深了,张昊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著。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欞,照在对面墙上,那里贴著张报纸,上面是他剪下来的日历,圈著这个周末的日子,红得刺眼。
他想起三年前离开村子的清晨,春桃抱著襁褓里的孩子,眼圈红红的;想起第一次在黑市换粮被坑,扛著半袋掺沙子的玉米面,在巷子里蹲了半夜;想起去年冬天,村里捎信说孩子们出疹子,他急得揣著药往村里赶,路上摔进沟里,药瓶却紧紧攥在手里……
都过去了。他在心里默念。现在饥荒好了,孩子们也长大了,是时候一家人团圆了。
第二天一上班,张昊就去车队找老李,確认了出发时间。老李拍著胸脯说:“放心,车我给你保养好了,油也加满了,保证准时到村口。”
中午吃饭时,他又去供销社,买了两斤水果,还有给爷爷的旱菸,给娘的梳头油。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笑著说:“张师傅,这是要走亲戚啊?买这么多好东西。”
“接家里人回城。”张昊笑得合不拢嘴。
周末一大早,天还没亮,老李的卡车就停在了四合院门口。张昊把几个纸箱子搬上车,又检查了一遍带给乡亲们的礼物,给张大娘的布,给张大叔的白酒,都是城里稀罕的玩意儿。
“走嘍!”老李踩了脚油门,卡车“突突”地驶出胡同,迎著朝阳往城外开去。
路边的田野里,冬小麦已经泛出了绿浪,风吹过,像一片起伏的海洋。偶尔能看到田里劳作的农民,弯腰插秧,动作轻快,不像前两年那样愁眉苦脸了。
“这光景,总算熬出头了。”老李感慨道,“前两年跑运输,路过乡下,看见不少人啃树皮,心里堵得慌。现在好了,地里有粮,人就有底气。”
张昊望著窗外,心里的期待像田里的麦子一样疯长。还有一个时辰,就能到村口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棵老槐树,看到了树下等著的亲人。春桃肯定还是那么爱笑;夏荷抱著丫丫,肚子说不定又鼓起来了(上次信里说夏荷跟秋菊好像都有了);爷爷会拄著拐杖,站得笔直;娘会拉著他的手,絮絮叨叨问个不停;还有三个小傢伙,会不会认不出他这个爹?
卡车驶过一座小桥,前面就是张家村的村口。张昊的心“咚咚”直跳,扒著车窗往外看。
老槐树下,果然站著一群人。春桃穿著他去年寄回去的蓝布褂子,怀里抱著个襁褓(准是又添了个小的),身边跟著两个扎著冲天辫的小男孩,正是大宝二宝,正追著一只老母鸡跑;夏荷牵著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小姑娘手里举著根葫芦,蹦蹦跳跳的;爷爷坐在小马扎上,吧嗒著旱菸,娘在旁边抹眼泪,又在笑……
“停车,老李,快停车!”张昊推开车门,几乎是跳了下去。
“爹!”不知道是大宝还是二宝先喊了一声,两个小傢伙像脱韁的小野马,朝他衝过来。
张昊蹲下身,把两个小身子紧紧搂在怀里,他们身上带著泥土的清香,还有淡淡的麦秸秆味。丫丫也跟著跑过来,怯生生地拉著他的衣角,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爹?”
“哎,爹回来了。”张昊把她也抱起来,一手一个,怀里塞满了软软的小身子。
春桃走过来,眼眶红红的,却笑著说:“回来啦?路上累坏了吧?”
“不累,一点都不累。”张昊看著她,又看了看她怀里的襁褓,“这是……”
“是个小子,刚满百天。”夏荷在旁边笑,“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倔得很。”
爷爷磕了磕菸袋锅,站起身:“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家里的炕都烧好了,等著你呢。”
乡亲们也围了上来,张大娘拉著他的手:“昊儿啊,可算回来了!快,上家吃饭去,你叔刚杀了只鸡!”
张昊看著眼前的亲人,听著耳边熟悉的乡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春风拂过,带著麦香和香。
“不了大娘,”他笑著说,“我们得赶紧收拾东西,今天就回城。四合院的炕,也等著我们呢。”
卡车缓缓驶离村口时,张昊回头望了一眼。老槐树在风中摇曳,像在挥手告別。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往后的日子,不管是风是雨,他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