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著沙尘掠过阳翟城头,將宫墙下的青铜兽首灯吹得左右摇晃。韩王安握著酒樽的手突然一抖,琥珀色的酒液泼在暗锦袍上,洇出一片深浅不一的云纹——这是他最喜爱的蜀锦,还是去年派使者用100个美人从楚国换来的。
“报——!”尖细的呼喊穿透重重殿门,执戟的卫士连滚带爬撞进偏殿,头盔歪在脖颈旁,露出后颈上新结的血痂,“秦军已攻破城门,距王殿不足一里!”
案几上的鼎鑊还在咕嘟冒泡,燉了三个时辰的鹿肉香混著硫磺味钻进鼻腔。韩王安突然觉得胃里翻涌,踉蹌著扶住雕木柱,指节把柱子上的丹漆都蹭掉了一块。阶下的臣子们顿时炸开了锅,上大夫韩侈撞翻了身后的铜鉴,清水泼在青砖上,映出他煞白的脸:“赵军...不是说赵军已经驰援了吗?”
“狗屁的驰援!”老將公孙策猛地將剑鞘砸在地上,玉制剑璏迸裂成两半,“今早探马来报,赵军在盪阴原地打转,分明是怕了秦军的铁血狼卫!”他腰间的鱼鳞甲还未来得及繫紧,露出里面泛黄的中衣,那是征战时的习惯,总想著隨时能披掛上阵,却不想等来的是列国的冷眼。
殿外突然传来女人的尖叫。韩王安扒著窗欞望去,就见一群宫娥正抱著妆奩四散奔跑,青丝上的珠釵掉落一地,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西垂的日头將宫墙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正在合拢的枷锁,將整个王殿困在其中。
“齐王那老匹夫...说好的合纵呢?”韩王安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去年他亲自带著黄金百鎰去临淄结盟,齐王还拍著他的肩膀说“唇亡齿寒”,如今却看著秦军踏平韩国边境,连粮草都不肯借一粒。更可笑的是楚国,那个整日穿著华服吟诗作赋的楚王,竟在武关屯兵二十万,说是“观秦韩战局再做定夺”。
“大王!”丞相张让突然扑过来,宽大的衣袖扫翻了几案上的竹简,“臣等不如...不如逃往楚国?那里兵多將广,尚可...”
“逃?能逃到哪里去?”韩王安突然暴怒,抓起案上的酒樽砸向墙壁,鎏金酒樽在石柱上撞出刺耳的声响,“楚?齐?哪一处不是秦军眼里的鱼肉!当年先王割让上党给赵国,以为能换得片刻安寧,结果呢?长平一战,赵国四十万男儿埋骨他乡,我们...我们终究是躲不过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殿內突然死一般寂静,只有远处传来的更鼓声,一下下敲在眾人心上。不知谁的玉佩掉在地上,碎成几瓣,恰似此时韩国的国运。
夜幕降临时,城头的烽火燃起。韩王安站在露台之上,看著西方天际跳动的火光,像极了三年前王宫那场大火。那时他刚继位,后宫走水,烧死了三十多个宫人,他站在这露台上看著火势蔓延,第一次感受到权力带来的恐惧——原来有些东西,就算贵为一国之君,也无力挽回。
“大王,秦军已將宫殿团团围住。”亲卫统领浑身浴血,鎧甲上的铜片掉了大半,“末將护您从密道突围吧!”
密道?韩王安苦笑一声。那条通往城外的密道,还是他继位后命人修建的,当时只当是未雨绸繆,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珏,这是母亲临终前给他的,说见珏如见母。可如今,母亲早已化作一抔黄土,韩国也即將在他手中灭亡,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不必了。”他挥了挥手,声音出奇的平静,“去把王后请来。”
韩夫人走进殿时,身上只穿了一件素白深衣,如云的秀髮用一根木簪隨意挽起。她的眼角还带著泪痕,却挺直了脊背,像一株在寒风中屹立的白芷。“陛下唤臣妾何事?”
韩王安看著她,突然想起初次见到她的场景。那是在春猎场上,她骑著一匹枣红马,一箭射中了奔逃的野兔,脸上洋溢著自信的笑容。那时的韩国虽已势微,却还有几分朝气,不像现在,人人自危,如惊弓之鸟。
“寡人本想护你一生周全...”他喉间发紧,说不下去了,“可如今...秦军入城在即,寡人只能...只能將你献与秦王,换韩国百姓一条生路。”
韩夫人身子一颤,木簪突然断裂,乌髮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她盯著韩王安,眼中先是震惊,继而转为悲凉,最后竟泛起一丝冷笑:“原来陛下早就想好了退路。当年臣妾拒绝秦先王的求娶,陛下说会护我周全;如今秦军兵临城下,陛下却要將我送入虎口。这就是您说的君王之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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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韩王安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的竹简簌簌掉落,“你以为寡人想这样?若有一线生机,寡人何至於此!赵国畏缩不前,齐楚隔岸观火,韩国已是孤城一座,除了归附,还有何路可走?”他突然抓住韩夫人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你且记住,今日之事,不是寡人的选择,是上天要亡韩国!”
韩夫人盯著他扭曲的脸,突然觉得陌生至极。这个曾让她心生爱慕的男子,早已在权力的漩涡中迷失了本心。她轻轻掰开他的手指,从髮髻上取下那截断簪,放在案头:“陛下既已决定,臣妾唯有从命。只是望陛下记住,今日献妾之人是你,明日受辱之人,也是你。”
五更天的时候,宫门终於被攻破。贏乐骑著高头大马,在亲卫的簇拥下踏入宫殿。他穿著黑色的鱼鳞甲,外披红色大氅,腰间悬著的长剑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光。韩王安带著满朝文武跪在阶下,额头顶著冰凉的青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间迴荡:“恳请秦王纳降!臣诚心归附,不敢再有二心...”
贏乐居高临下看著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翻身下马,靴底踩过阶前的积雪,发出“咯吱”一声响:“韩王倒是识时务。”他扫过阶下眾人,目光落在韩夫人身上,微微一顿,“听闻韩夫人国色天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韩王安浑身发抖,指甲几乎要抠进掌心。他听见韩夫人平静的声音:“秦王谬讚。臣妾不过蒲柳之姿,怎敢劳秦王掛怀。”那声音里没有恐惧,没有求饶,只有深深的不屑。
贏乐轻笑一声,“的確,你不过蒲柳之姿,也只有那项少龙欢喜的很。”
转身对身后的蒙恬道:“传令下去,撤去韩王王號,封为韩公,许其居阳翟,以公侯之礼待之。韩国旧地,设为银川郡,归大秦管辖。”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韩夫人身上,“韩夫人即日起隨本王入咸阳,归於寢宫宫娥,服侍本王。”
“谢秦王隆恩。”韩王安叩首在地,声音里带著一丝侥倖。只要能保住性命,只要还能以公侯之身留在阳翟,一切似乎还不算太糟。至於韩夫人...他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神,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为了韩国百姓,为了列祖列宗的基业,而且,也是她先对不起朕的,本王没错!
宫墙外,秦军正在拆除韩国的王旗。猩红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突然撕裂成两半,一半落在尘埃里,被马蹄践踏;另一半卷上半空,最后消失在灰蓝色的天际。韩王安望著那面破碎的旗帜,突然想起小时候读的《诗经》:“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原来王朝的兴衰,真如沧海桑田,非人力所能挽回。
………
三日后,韩夫人隨贏乐车队离开新郑。送別的队伍里,韩王安远远望著那辆紧闭的马车,突然想起她曾在他耳边说过的话:“愿陛下有一日能明白,真正的君王,不是靠割地献女求存,而是靠铁与血捍卫尊严。”如今她走了,带著对他的失望,也带著韩国最后的尊严。
城头的“韩”字大旗已换成了“秦”字。春风依旧,却再吹不暖这颗已经凉透的君王心。韩王安摸著腰间的玉珏,突然觉得无比讽刺——原来他守护了一生的东西,不过是镜水月,一触即碎。而真正重要的,却早已在追逐权力的路上,遗失殆尽。
夕阳西下,银川郡的城墙上,一名秦军士卒正在刻字。坚硬的石刀划过青砖,发出刺耳的声响。隨著最后一笔落下,“银川”二字深深嵌入城墙,而“韩国”这个名字,终將被岁月的风沙掩埋,只留下一段无人问津的往事,在歷史的角落里,默默诉说著亡国的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