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经到了九月,晋阳城的北方烟尘再起,南下了一个多月的鲜卑人终於准备回到塞上。
夏秋两季是游牧部落重要的时节,这一时间段的夏季牧场水草丰沛,正是牧群长膘的时候。而等到九十月,天气转冷,牧草枯黄,牧民们就要把牧群转场至相对温暖的冬季牧场,熬过艰难的寒冬。
鲜卑人此番南下,正是错过了夏季放牧的黄金时节,牧民们本还对拓跋猗卢有些不满。不过等到他们在晋阳附近大胜之后,匈奴人数之不尽的布帛、粮草、盐铁和兵甲纷纷落入他们手中,这些不满才纷纷消失不见。
但是现在,秋天要到了,很快就要准备冬季的转场了。拓跋猗卢就是再有本事,也阻止不了部落牧民们回家的意愿。
悠长队伍从晋阳一直延续到天边,装载物资的大车连绵不绝,鲜卑骑士们往来穿梭,用鞭子催促著刚刚掳掠的匈奴奴隶。
刘群与刘琨、温嶠立於城头,目送著这支强大的军队北上而去。
刘琨望著远处的鲜卑大纛感慨道:
“拓跋猗卢虽然也是胡人,但是还是讲信义的。此番北上前又与我约定等明年再会盟於晋阳,到时候一起南下平阳,覆灭偽汉,迎回天子。”
刘群並未接话,反而视线紧紧盯著鲜卑人的队伍,心中泛起波澜。
熟悉歷史的他当然知道,別看现在的鲜卑人算是少有的还对晋国恭顺的胡人,但是歷史上多年之后,正是他们统一北朝。慕容、拓跋、宇文,这些家族在北方一个个崛起,统治北方数百年。
而且看这些鲜卑人一脸满足的样子,这些胡人一旦南下知道了中原的富庶,对中原的渴望与嚮往就会根植在他们心中。
此时的鲜卑人归心似箭,行军散乱,刘群甚至有想过在他们满载而归的路上突然发动袭击,彻底打垮他们以绝后患。
当然了,也就是心里想想罢了。此刻动手乃是背信弃义,并州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人心將瞬间溃散。而且,拓跋部现在是自己父亲最大的助力,也是北方的匈奴人、石勒、王浚等人不敢贸然来犯的后盾。现在搞偷袭,实在是断了自己的生路。
一旁驻足的温嶠心思细腻,他注意到了刘群异样的沉默,低声道:
“表弟看著鲜卑人的队伍皱起眉头,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刘群收回目光,摇摇头道:“父亲,太真兄,你们还记得刘元海(刘渊)是怎么带著匈奴人一步步崛起到如今地步的么?”
刘琨捻须嘆息道:
“如今群胡纷起的乱局正是自刘元海开始,况且我当时正为东海王行事,与他背后的成都王相爭多年,如何会忘?”
“当年成都王为了抵御司马腾和王浚手下的鲜卑乌丸骑,便放刘渊回到并州徵发纠集五部匈奴,然后在帮成都王南征北战中渐渐...等等,群儿你的意思是?”
刘琨望著刘群悚然而惊,毕竟成都王提携刘渊,与他如今依仗刘渊何其相似?
刘群於是点头道:“正是如此!父亲也想明白了?”
刘琨却连连摇头道:“拓跋猗卢的性格我还是知道的,他也许贪婪了些,但是不会像刘元海那样狼子野心的。”
“人心这种事,谁又能说得准?”刘群立刻反驳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自己手中握著鲜卑突骑这柄利刃,而混乱的中原就如同重病之人手中的宝藏,如此利刃在手、宝藏在旁,谁又能保证自己不起杀心?”
刘琨温嶠闻言陷入了沉默。刘群所说的句句在理,不由得令他们担忧。
“群儿深谋远虑,我確实不如。”刘琨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往日只把拓跋猗卢当成一个贪婪的胡帅,但是今日和刘元海一对比,还真是令人担忧。群儿有何良策么?”
刘群也皱眉道:“父亲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有两条大概的想法。”
“表弟何须自谦?能有想法,已经远超我和姨夫了!还不快跟我们讲讲?”温嶠不顾刘琨的黑脸高声讚嘆。
刘群的手指敲打著墙垛,缓缓说道:
“想对付鲜卑人,我有两个想法,同时这两个想法又相辅相成。”
“於鲜卑內部,拓跋猗卢宠溺幼子拓跋比延,其余的拓跋六修等诸子岂能心服?废长立幼,嫡庶不分,在我汉家王朝便是动摇国本的大忌,多少祸乱由此而生。胡人虽无严格礼法,然人心向背、权力爭夺之理,古今皆同。猗卢此举,已在其部族內部埋下祸根。我有幸得猗卢赏识娶其女,有此姻亲之谊,便是日后介入拓跋事务的最佳名分。待其內部生变,父子相疑,兄弟鬩墙之时,便是我等的机会。”
“不错!那另一条呢?”刘琨適时插嘴道。
“另一方面,即是要自强。唯有我们握有强军,到时候等那一天到来,才可从容施展。到时候我可凭藉『女婿』』的身份,以调停之名介入其中。架空弱小的拓跋比延,將鲜卑人的力量消化吸收,化为己用。”
“此策虽妙,然行险至极。需耐心等待,更要精准把握时机。”刘琨听完儿子的分析,既感欣慰於其深谋远虑,又不禁感嘆其中蕴含的权谋与风险。
温嶠沉吟片刻,看向刘琨补充道:“表弟此谋確实妙极,但其中的关键在於情报。必须有人密切关注拓跋內部动向,知其君臣心思,晓其矛盾消长。”
刘琨听懂了他的意思,点头道:“遵儿在鲜卑为质多年,对鲜卑人多有了解,正適合干这个。我这就修书一封,告知我们的谋划。”
“还要叮嘱兄长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切莫为此事涉险!”刘群赶忙提醒道。
当此乱世之中,背叛已是常事,唯有真正的亲兄弟、亲父子才是最可靠的。將来为了大业,这些兄弟亲族都是重要的助力。刘群可不希望为了这点情报损失了自己的至亲。
刘琨不知道刘群的这些算计,只以为是自己的儿子们兄弟情深,欣慰地笑道:
“你们兄弟能够如此亲爱,我就放心了,切莫学他们司马家手足相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