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西两市，暗流汹涌。

往日喧囂的琉璃交易区门可罗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寂静与私下里更加狂热的暗涌。

一份份精美、措辞严谨的“琉璃买卖合约”，如同长了翅膀的幽灵，在各大商號、豪族门阀、乃至深宅大院间秘密流传。

合约的核心，直指那牵动无数人心弦的琉璃价格。

卖方，多为与王氏琉璃行会关联密切、或囤积居奇者，信誓旦旦：“今王元宝公蒙冤受屈，踪跡不明，琉璃供应几近断绝，物以稀为贵，琉璃之价，必如鹏摶九天，扶摇直上，今以此价签约，实乃买方之幸。”

买方，则多为嗅觉敏锐、背景各异，甚至隱隱带著朝廷烙印的富商则针锋相对：“琉璃之价，虚火过旺，焉能长久？某料定，不出一月，必有转机，价格必將雪崩，届时以此低价成交，方显卖方之诚，若届时价仍高企，吾等亦当按此高价履约，绝无二话。”

双方赌的，是一个时间点——一个月后。

赌的，是琉璃价格的惊天逆转，赌注，则是合约上约定的、数量庞大的琉璃现货，这已非简单的商业博弈，而是一场以整个长安琉璃市场为棋盘、以亿万財富为赌注的惊世豪赌。

所谓商人逐利，这是千百年来不变之真理，尤其是段时间以內的暴利，足以让一个人赚十辈子都不完的钱，你说再理性的人还能按捺得住这份送上门来的诱惑吗？

利用人性，收割韭菜，实际上就是利用信息差与人性弱点进行的不对称收割，这中招数在千年之后算不上高明，但在古代，其卖点足以吸引整个资本市场参与其中。

而这场商战表面是商贾间的搏杀，更深层，则是隱匿於风暴中心的王元宝与监国太子李瑛之间，一场不见硝烟却更致命的生死对弈，恐慌与贪婪，缠绕著每一个参与者的心。

太真观，清虚阁，气氛有些紧绷。李隆基坐在软榻上，手中那把黝黑冰凉的龙皮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著，带来丝丝缕缕令人沉醉的寒气。

他微眯著眼，享受著这神物带来的愜意，目光却落在下首垂手恭立的李瑛身上。

“瑛儿，”李隆基的声音带著一丝慵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王元宝之事，闹得满城风雨。此人虽有过，然经营多年，於大唐商贾之道，流通百工之利，確也有些微末贡献。如今家產已被你查抄大半，元气大伤，也算得了教训。”

“依朕看.....”他顿了顿，龙皮扇轻轻一点，“得饶人处且饶人，给他留条生路吧。杀了他，於国无益，反易使商贾离心，市面动盪，非明君所为。”

他话语温和，却带著帝王不容置疑的基调。

李瑛垂首，嘴角勾起一道不屑的弧度，旋即恢復恭谨：“父皇仁慈，心繫万民，儿臣感佩。只是......”他抬起头，目光清澈，直视李隆基，“父皇可知，此刻长安城內，明里暗里，皆在流传王元宝即將无罪赦免的消息？更有甚者，绘声绘色，言其曾夤夜入宫，得蒙父皇召见，献上稀世珍宝，方得陛下金口庇护？”

“什么？！”李隆基脸上的愜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戳破隱秘的惊怒与狼狈，他猛地坐直身体，龙皮扇也停在了半空，眼中寒光乍现，“何人胆敢妄议宫闈，造谣生事？！朕.....”

“父皇息怒！”李瑛立刻躬身，声音平稳却带著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断了皇帝的震怒，“儿臣自然不信此等无稽之谈。”

“父皇乃九五之尊，明察秋毫，岂会因区区珍宝而枉顾国法？”

“然，此等流言蜚语，正是那王元宝或其背后之人，处心积虑散布，其目的，便是要借悠悠眾口，行道德『绑架』之实，妄图以『陛下庇护』之假象，胁迫朝廷，威逼法司，使其逃脱律法严惩，此等用心，险恶至极，实乃对父皇圣威之褻瀆。”

李隆基的脸色由怒转青，再由青转红，握著龙皮扇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李瑛这番话，既点破了他的隱秘夜会献宝，又巧妙地將责任推给了王元宝“造谣绑架”，更拔高到维护“圣威”的高度，让他发作不得，憋闷异常。

李瑛不给李隆基喘息之机，双手奉上一份厚厚的奏表：“父皇明鑑，儿臣並非要赶尽杀绝。王元宝之罪，自有国法公论。”

“其盘剥所得，富可敌国，尽皆民脂民膏，岂容其逍遥法外？儿臣已命户部，將其所有明暗资產，无论作坊、田亩、商铺、浮財，尽数釐清，估值造册，详列於此。”

他上前一步，將奏表轻轻放在李隆基手边的矮几上，声音转为一种为国分忧的诚恳：“父皇，连年征战，国库空虚，此乃燃眉之急。”

“儿臣思虑良久，欲行税製革新，谓之『两税法』。废除以人丁为本之租庸调及杂税，改为按每户家资多寡分等徵收『户税』，按实际拥有田亩徵收『地税』，一年分夏、秋两季缴纳。”

“此法，旨在损有余而补不足，使税赋更为公平，亦能广开財源，充盈国库。”

李瑛指著奏表上那触目惊心的王元宝资產总额：“王元宝，家资巨万，正可为新税制之標杆，儿臣之意，非取其性命，而是要他——依法纳税。”

“今岁秋季，便以其名下所有资產，按户税最高等、地税最高则，课以重税，此税之巨，必为天价，然此乃其应尽之责，亦是其赎罪之机，所纳巨额税款，尽数充入国库，以解国用匱乏之急。”

“如此，既彰国法之威严，显父皇之仁德，更充盈內帑国用，岂非一举三得？”

李隆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份奏表上，户部精算的数字庞大得令他这个皇帝都心头一跳，再听到“充盈內帑国用”几字，尤其是“內帑”二字，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精光。

他拿起龙皮扇，缓缓摇动，冰凉的寒气似乎让他沸腾的血液冷静了几分。

確实，杀了王元宝，他的宝贝还是朕的，何须大费周章为其紓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