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瑛三十学文,却能名动吴郡,脑子自是不差,立刻听懂了石山的许诺与条件。牺牲一些在昆山的直接利益,换取宗族平安乃至在新朝的发展机会。
更重要的是,石山似乎并没有逼迫自己亲自出仕,沾染“武臣”“乱贼”污名之意。他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连忙躬身,语气诚恳了许多:
“元帅抬爱,顾氏感激不尽!在下定当约束宗族谨守本分,全力支持义军新政,不负元帅信重!”
石山深知在征战天下阶段,对待掌握大量社会资源的士绅豪强,策略必须灵活。拉拢一批,打击一批,但更多的是维持顾瑛这种“合作但不完全融入”的中间状态。
只要他们不主动对抗,愿意缴纳赋税,不阻碍红旗营的社会改革,他便可以给予其一定的生存空间。至于承诺给顾良佐的通州判官之位,眼下虽因通州尚未攻克而无法兑现,但也无需等待太久。
自与张士诚政权签订盟约后,傅友德便率镇朔卫主力东进,进逼位于海陵县(张士诚控制区)以南的泰兴县。
此地原本为了防堵张士诚渡江南下,由淮南行省重兵布防,但历经多次消耗战,守军的力量已近枯竭。
加之行省治所扬州早已易主,泰兴守军身处红旗营与张周政权夹击之下,完全看不到希望,士气早已瓦解。
傅友德大军甫至城下,稍加劝降,泰兴县尹翟善、千户张珹便识时务地打开城门,俯首归降。
镇朔卫在泰兴稍作休整后,继续挥师东进,已于三日前将通州治所静海县团团围困,攻克此城指日可待。
平江路这边,在见识了顾瑛过度谨慎后,石山没有再贸然大规模接见本地士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恐慌。
他将更多精力放在前线:激励麾下将士士气,亲自视察攻城器械制造进度,并妥善安抚已投降的元军将领和地方豪强头目,将其逐步纳入掌控。
徐达接到石山的最新帅令后,已率部南下,兵锋直指吴江州。此地位于平江与嘉兴、湖州、松江之间,水系复杂,是平江城守军获取外援的最后通道,必须尽快切断。
常遇春则坐镇平江城西主战场,一边督造攻城器械,一边持续组织部队,对平江各段城墙轮番试探性攻击。
此举,既是为了清除城外的羊马墙、陷马坑等附属防御设施,也是为了疲惫守军,打击其士气,同时以战代练,让新投效的豪强武装和降兵尽快熟悉红旗营的战法,融入体系。
如此又紧张地筹备了两日,北面传来捷报:
胡大海所部拔山左卫,经过连日血战,终于攻克常熟州城!
常熟城规模虽远不及平江,但城防体系颇为独特,竟设有水陆城门共十一座,结构复杂,易守难攻。
常遇春当初仅派胡大海率六千兵马前去,主要目的是牵制常熟守军,使其无法南下支援平江,并没有指望其能迅速破城。
但胡大海用兵灵活,在多次试探后,敏锐地发现了元军布防的薄弱环节,认为有可乘之机,于是果断调整部署,亲临前沿督战,发动猛攻。
最终,其麾下指挥使周显勇不可挡,率先登城,打开缺口,大军蜂拥而入,一举拿下常熟。
几乎就在常熟捷报传来的同一日晚间,道衍那边也终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在加派了人手和使用特制长柄撬棍、铁钩等工具后,经过三个晚上连续不断的秘密作业,终于在娄门水下那沉重的基脚条石旁,利用水流和原有缝隙,掏挖出了一条可供单人潜水通过的“暗漕”!
消息传来,石山精神大振。破城的时机,已然成熟。
次日,拂晓时分,捧月卫、擎日左卫、抚军卫、威武卫等红旗营四大主力卫战兵,连同已初步整训完毕的新附豪强武装及降兵,总计六万余人,在平江城外广阔的原野上列成森严阵势。
只见旌旗蔽空,刀枪如林,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连日来赶造的数以百计的各类攻城器械——高达数丈的吕公车、坚固的楯车、宽阔的壕桥、密集的云梯群等、以及数十门黑洞洞的火炮——被缓缓推至阵前,散发出无形的巨大压力。
元军统帅蛮子海牙登上城楼,望见城外这铺天盖地杀气冲霄的阵势,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他深知,决定平江城乃至自己生死存亡的时刻到了。其人嘶哑着嗓子,对左右将领下达死命令,并许下前所未有的重赏,企图激励守军挡住这最为凶险的第一波总攻。
石山将主攻方向定在南城墙,依旧是“围三缺一”的经典战术,以东、西两面为佯攻,吸引和分散守军兵力。
而在北面,尤其是娄门方向,则只部署了少量精锐,偃旗息鼓,看似监视元军行动,防止其突然出城反击,实则为即将发动的奇袭做准备。
这种超大型城池的攻防战,明显有别于小城攻守,不会出现乱哄哄一拥而上的人海冲锋战术。
战斗伊始,红旗营先是以火炮的轰鸣拉开序幕,沉重的弹丸呼啸着砸向城垛、箭楼,压制守军的远程反击。
紧接着,大批弓弩手在楯车掩护下抵近城墙,仰射箭雨,进一步清扫城头。
在他们的掩护下,各种攻城器械在震天的战鼓和号角声中,如同移动的堡垒,向着城墙缓缓逼近。
准备攻城的各部兵马则分成数个波次,如同汹涌的潮水,轮番冲击城墙,持续不断地给守军施加巨大的压力,寻找并创造突破口。
上午的战斗,就打出了真火。城墙上下箭矢横飞,元军死伤惨重的同时,滚木礌石也如雨点般砸落,沸油金汁倾泻而下,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战鼓号角声震耳欲聋。
由于双方兵力都还比较充足,能够及时撤下伤亡惨重的部队,换上生力军,士气的高低在此刻尚不能完全决定战局。
但随着时间推移,鏖战持续至午后,红旗营兵力雄厚,后备力量充足的优势便开始显现。
他们可以持续不断地组织起凶猛的进攻,一波刚退,一波又至,攻势几乎不带停歇。而守军在经历了多次轮换和消耗后,体力和精力开始急剧下降。
城头上守军的应对越来越吃力,防御漏洞开始频频出现,蛮子海牙不得不一次次地将手中宝贵的预备队填塞到各个危急地段,疲于奔命。
石山早已下达死命令,今日不破城,绝不收兵。
各卫辎重营将准备好的干粮和饮水,午时时分还将热腾腾的肉汤,直接送到前线轮换下来的将士手中,让他们能快速补充体力,准备投入下一轮的厮杀。
战斗进行到申时左右,擎日左卫的数名悍卒,终于在守军一次短暂的混乱中,凭借云梯成功攀上南面城墙,虽然立足未稳,很快就被蜂拥而至的元军预备队拼死赶了下来。
但这无疑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守军的体力和精神都已濒临极限,重大失误开始出现。
道衍连日带着人水下作业,身心俱疲,但只在营中草草睡了两个时辰,便被外面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和持续不断的火炮轰鸣惊醒。
他再也无法安眠,索性起身,径直来到中军附近观战。
远远望见石山屹立于最高的望楼之上,手持单筒望远镜,目光冷静地扫视着整个战场,却极少开口下达具体指令。
——到了这等规模的大会战,全军统帅的职责更多在于把握大势和关键时刻的决断,具体的战术指挥已经完全交由前线的常遇春等人。
在石山前方另一座稍低的指挥望台上,常遇春如同不知疲倦的战神,根据各处反馈回来的战况,不断发出简洁而清晰的命令。
他身旁的旗手们则将这些命令迅速转化为不同颜色和形状的旗语,如同臂使指般调动着数万大军,攻势如潮,一波猛过一波。
道衍看着这宏大的战争场面,心中既感震撼,又不禁生出一丝担忧。
他担心红旗营战力太过彪悍,万一在夜幕降临前,便从正面强行攻破了城墙,那自己辛辛苦苦、冒着极大风险在娄门水下挖掘的“暗漕”,岂不是成了无用之功?
战后即便元帅记得自己的功劳,恐怕也要大打折扣。
与此同时,平江城内的蛮子海牙则是在绝望中祈祷着黑夜尽快降临。
他指望猛攻了一整天的红旗营能在夜晚罢兵休战,让早已疲惫不堪、伤亡惨重的守军能获得宝贵的喘息之机,恢复些许体力和士气,以应对明天的战斗。
然而,石山的决心远超他的想象。
眼见天色渐暗,石山非但没有下令收兵,反而传令下去,命人在东南西三面城墙外的安全距离上,提前点起无数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将城墙根照得亮如白昼!
——红旗营要连夜攻城,不给守军任何喘息的机会!
至此,城上的守军才彻底明白,敌人是铁了心要在今日之内结束战斗。
在蛮子海牙许下的重赏和紧急分发下来的酒肉刺激下,残存的守军榨干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和斗志,进行着近乎疯狂的抵抗。
但双方巨大的兵力和战力差距,并不是单纯的意志所能弥补。
天黑之后,元军因极度疲劳而产生的失误骤然增多。
红旗营将士在第五次登上城墙后,终于在东城墙段成功打开一个突破口,吴复率部如同楔子般牢牢钉在了城头,奋力向两侧扩大战果。
蛮子海牙得报,肝胆俱裂,亲率最后的预备队,也是他最为信任的亲兵卫队,赶往东城压阵,发起反冲锋,试图将这致命的缺口堵上,将红旗营赶下城去。
就在东城厮杀最为惨烈,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之际,西城方向,靠近娄门的区域,突然爆发出阵阵骚乱,火光骤起,喊杀声震天!
——一直潜伏待机的红旗营精锐突击队,终于抓住元军指挥体系出现短暂混乱的绝佳时机,通过道衍等人挖掘的“暗漕”,悄然潜入城内。
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并歼灭了兵力空虚的娄门守军,奋力转动绞盘,将那沉重的铁栅门缓缓升起!
城外待命已久的红旗营精锐,如同决堤的洪流,从洞开的娄门汹涌而入,迅速向城内纵深穿插!
腹背受敌,核心险要失守,元军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瞬间彻底崩溃。
至此,雄踞吴中、被元廷寄予厚望的平江巨城,宣告易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