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对水师一直寄予厚望,钱粮物资投入无数,徐达也对得起这份厚望,此战无论是对战略全局的准确把握,还是战术的灵活运用,甚至以不善陆战的水师迎战强敌(练兵能力),都可圈可点。
对军队的掌控,石山并不是靠个人威望强行压制,而是制度控制和用人制衡,自然不会害怕麾下精兵悍将过多。徐达有这个能力和闯劲当然是好事,以后还能给他压更重的担子。
“此议不错!继续讲。”石山颔首,目光中充满鼓励。
此战是常遇春严格意义上第一次担任大军统帅,从江宁出兵时,他便想着与威武卫王弼所部合兵后,就趁敌不备长驱直入,逐个击破元军运河沿线的重要城池,以最快的速度推进到嘉兴路。
元帅则只需坐镇后方,届时再调集大军会战于杭州城下即可。
但出兵后敌我双方都出现了意外的调整,这一仗打到现在这样,实际已经脱离了常遇春当初的设想,只打到一半,就要靠徐达破局,还要请元帅亲自定场,让他有些难堪。
刚才这番话,他便说得有些谨慎,却见元帅不仅没有怪罪,反而鼓励之意愈盛,常遇春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心气更足,继续阐述道:
“其二,平江城防复杂严密,轻易难破,我军正式攻城前,须得做足准备,多造器械,尽量减少无谓战损。
平江护城河宽五丈、深二尺,无论深度还是宽度,实际都远不如江宁,但河不在深,好用就行。
此城周边有大运河、胥水、娄江、太湖、阳澄湖等水系,地下水非常充沛,根本不用考虑挖地道绕过护城河的战术。
而且,这等规制,也限制了大船进入护城河,反而更利于元军防守。
常遇春勇冠三军,乃是敢战、能战、好战的悍将,初任都指挥使时,还因寻朱亮祖单挑而受伤。现在却能考虑打造器械、使用谋略来消弭敌军的防御优势,而不是靠个人武勇和将士敢战蛮干。
这一点成长,更让石山欣慰,当即颔首,示意他继续讲。
“其三,寻敌虚实,以待良机。巨城难守,平江城墙绵长四十五里,守军兵力分配再好,也必有疏漏薄弱之处。
末将打算在总攻之前,多番进行试探性攻击,或佯攻,或夜袭,疲敌扰敌,并细细勘察,务必找出其防御体系中的破绽。”
石山率红旗营主力渡江后就多线作战,就是希望利用江南元军主力围剿徐宋政权的战略窗口期,快速扩张,尽量打开局面,取得战略上的优势。
不过,以红旗营如今的规模,他实际并不惧与元廷大军正面作战,因而对各个方向的开拓,既要求快,更要求稳。
二者若不能兼顾,则优先求稳。对平江路的攻势更是如此。
常遇春未必能充分理解石山的战略意图,但此番独掌大军的历练,其所展现出的稳重与谋略,已让石山极为满意。
“很好!伯仁思虑周详,进退有度,此战便依你之策而行!”
石山抚掌赞叹,给予了常遇春充分的信任和肯定。
就在石山与常遇春在塔顶纵论战局之时,云岩寺较为僻静的禅院“平远堂”内,檀香袅袅,一位身披赤色僧伽黎的年轻僧人,与须发皆白面容慈悲的云岩寺主持释普明(注2)相向而坐。
这年轻僧人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面容颇为奇异,尤其生着一双三角怪眼,眼尾微微上挑,眸光开阖之间,精光闪动,竟不似寻常僧人的平和,反有种洞察世情的锐利与深邃。
释普明自至元四年(公元1338年)接任云岩寺住持,便锐意改革,使得寺院香火大盛,声名远播。
至正四年(公元1343年),因平江承天寺遭火被焚,其人调任承天寺住持,负责该寺重修。
此后,释普明因病隐退。至正九年,复归云岩寺住持之位。
这番经历,让他在平江路信众中威望极高,即便元军占据寺院,对其也颇为礼遇,未加侵害。常遇春率部攻陷元军寨堡后,也是延续元军的做法,只是限制僧人的活动。
因而,才有石山今日登塔,山上红旗营将士万分戒备,寺中却能有僧人远远地窥视佛塔之事。
这名年轻僧人相貌奇怪,却是颇有慧根,年仅十八岁,便早已受具足戒。
此刻,释普明看着道衍那双三角眼频频望向窗外高耸的云岩寺塔方向,显然其心思早已飞走。老住持心中暗叹,缓声开口,声音苍老而平和:
“道衍,今日法会,你雅兴不佳,心猿意马,可是塔上的贵客扰了你禅定清净?”
道衍被释普明点破心事,也不着慌,收回目光,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住持明鉴,弟子妄念纷纭,扰了法会清净,罪过!”
正说话间,远处的塔中有人影晃动,显然是石山等人观察敌情完毕,正欲离去。道衍眼中精光一闪,霍然起身,整理了一下僧袍,便欲要向堂外走去。
“道衍!”释普明见状,便猜到了道衍的心思,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他与道衍的首任师父交情深厚,其师病逝后,受托照顾其关门弟子,深知道衍虽然年轻,胸中却有丘壑,更兼志不在青灯古佛之间,实是天下少有的僧人。
此刻见他竟欲主动去寻那手握重兵、杀伐决断的红旗营元帅,心中不免忧虑,乃出言唤住。
道衍脚步一顿,回身望向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者,目光清澈而坚定。
释普明凝视着他,语重心长,声音带着悲悯:
“红尘滚滚,苦海无边。一念抉择,便是天涯。道衍,你……可想清楚了?”
道衍那双三角眼中再无旁骛,只有一种勘破迷雾般的决然。他再次深深一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蕴含着坚定的信仰力量,道:
“住持慈悲,垂询弟子。弟子于此伽蓝之中研修佛法数载,日诵经文,夜参禅机,然心中有猛虎,非但未能驯服,反而愈觉躁动难安。
每每闻听世间兵戈四起,苍生倒悬,便觉此身困守山林,犹如龙搁浅水,虎落平阳,空负此七尺之躯,满腔智计,却于这滔滔劫浪无所裨益。”
他略顿一顿,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寺院围墙,看到那纷乱的天下,接着道:
“塔中贵客,弟子虽从未见过,实则早已心慕,观其治军、理政、抚民,皆进退有据,隐然有雄主之象,非寻常草莽枭雄可比。
今日得见石元帅登临云岩佛塔,弟子方才恍然明悟,非是佛法降不了弟子心中的猛虎,而是弟子的修行本不在寂灭空山,而在那波谲云诡的尘世之中!”
释普明闻言,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道衍回头见石山还在塔下,又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老和尚,话语中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使命感:
“如今尘世即地狱,众生皆受业火煎熬。弟子见苦难众生,便如见我佛受难;解众生倒悬,便是助佛度厄。此乃大乘菩萨道之行持,是真正的修行!
石元帅或便是那能挽天倾、解民倒悬之人。
弟子愿效仿古人,以这身佛法智慧,入世历劫,辅佐明主,平息干戈,若能以此换来天下早定一日,苍生早离水火一刻,便是弟子证得的无上菩提!还请住持成全弟子这番尘世修行之心!”
道衍这番话引经据典,将个人抱负与大乘佛法济世精神巧妙结合,既表明心志,又占住佛理高地。
释普明出家数十载,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道衍这般,年纪轻轻便慧根如此深种,志气如此超绝,且机辩如此犀利的僧人。他心知此子心志已决,绝非言语所能劝阻,强留反而不美。
老和尚沉默良久,终是化作一声悠长的佛号,脸上悲悯与释然交织: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既然你心意已决,视尘世为道场,救苦为修行,老衲……便不再阻你。众生皆苦,望你此去,能秉持慧心,以金刚手段行菩萨心肠,早日助定乾坤,得证你心中的大道!”
“多谢住持成全!”
道衍再次恭敬行礼,随即毅然转身,僧袍飘飘,快步向着石山行去。
他那双三角眼中,闪烁着的不再是佛前的宁静,而是即将投身时代洪流的兴奋与决绝。他知道,属于自己的舞台,正在那烽火连天的平江城下,徐徐展开。
……
ps:1.至顺年间,平江路有户四十六万六千一百五十八,口二百四十三万三千七百;集庆路则是户二十一万四千五百四十八,口一百(零)七万二千六百九十。
两相对比,前者几乎是后者的两倍半,平江路的繁华可见一斑。
2.释普明俗姓曹,为元末得道高僧,非野人杜撰,请不要做无端联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