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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西门府上的夜 【万字求月票】

第156章 西门府上的夜 【万字求月票】

西门大官人从李师师那香暖腻滑的闺阁里踱将出来,身上还带着几分被窝里的热乎气儿和脂粉香。

一脚踏进后园,但见月色朦胧,树影婆娑,一阵子冷飕飕的穿堂风,没头没脑地卷将过来,直钻脖颈。

大官人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这才发觉身上轻省了许多——原来那件簇新的外袄子,竟忘在李师师房里了!

大官人心里暗忖,转身便欲回去取。几步路折回那暖阁门前,却见李师师贴身使唤的小丫鬟小桃和锦瑟,正倚着门框,掐着腰儿,恰似门神般挡在那里。

那小桃见大官人去而复返,忙不迭福了一福,脸上堆着笑,声音却压得低低的:“大官人万福!小姐此刻……此刻正在里头沐浴更衣呢,水声哗啦响着,吩咐了任谁也不许搅扰。”

大官人侧耳一听,果听得暖阁深处屏风后头,隐隐传来撩水的声息,间或夹杂着师师那娇慵无力的清唱调儿,这声儿不似曲调,倒恍如低低喘息,又似娇莺啭啼,勾魂摄魄。

果真不愧是第一声优,西门大官人听得心头一热,继而又是一阵无奈,那袄子此刻怕正搭在熏笼上烘着暖香呢。

只得对两位丫鬟摆摆手:“罢了罢了,待你家小姐收拾停当,烦你明日把那袄子送到我房里便是。”小桃抿嘴一笑,脆生生应了。

却说西门大官人前脚刚走,那挡门的丫鬟小桃便掀了帘子,悄没声地闪进暖阁里。

但见屋内水汽氤氲,甜暖的香气混杂着澡豆的芬芳,熏得人骨头发酥。一架描金彩凤的屏风后头,隐约传来撩水的哗啦声。

小桃蹑足绕过屏风,眼前景象便是一亮。只见一只硕大的朱漆浴桶里,李师师正慵懒地斜倚着桶沿。热水漫溢,蒸腾的白雾如轻纱般缠绕着她那白滑的身子。桶水清澈,映着跳动的烛火,将那水下的风光也晃出几分迷离来。

肩如削成,却是温香软玉堆就,水珠子顺着那滑腻的曲线滚落。随着她抬手撩水的动作荡开圈圈涟漪。那肌肤在波光水影里,只透出腻滑无比的肉光,引人遐思。

她一头乌油油的青丝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脊背上,几缕发丝黏在汗津津的腮边颈侧,更添几分撩人的慵懒。

烛光水色交映,将她一身皮肉照得如同上好的细白瓷,又透着活色生香的粉嫩,当真是一团温香软玉,满室活色生香。

小桃看得啧啧叹道:“哎哟我的小姐!每每看见小姐沐浴,真真是观音菩萨座下的玉女下了凡尘也没你这般标致!瞧瞧这身段儿,这皮肉儿……怨不得满东京的王孙公子、达官显贵,一个个眼珠子都恨不能钉在小姐身上,只想把您当个金丝雀儿,锁进他那富贵笼子里!”。”

李师师眼皮儿也懒得抬,只从鼻子里慵懒地哼出一丝儿气,任由那温吞吞的水流裹着周身。纤纤十指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水面漂浮的瓣,那瓣儿腻在她指尖,又滑溜溜地溜走。

“哼,那些王孙公子、达官贵人,嘴里抹了蜜似的,哪句是真心实意?”她声音懒洋洋的,带着水汽的黏腻:“多少姐姐妹妹被他们抬举了去,落得个什么下场?”

“白眉赤眼地死在深宅大院里头的还少么?他们的肠子,我早看得比那琉璃灯还透亮!”她顿了顿,水下的身子微微坐直了些,烛光映着她半边雪白湿漉漉的肩颈。

“你难道没听过那话?”李师师斜睨了小桃一眼,红唇轻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她将手中那瓣残轻轻一弹,任它飘零在水面,语气越发清冷自嘲:“我如今在这笼子外头,仗着这点虚名,仗着他们‘偷不着’的痒处,自然是身价百倍,人人追捧,恨不得把金山银山堆到我眼前。”

她抬起湿淋淋的手臂,水珠沿着藕段似的玉臂滑落,那姿态端的是销魂蚀骨,话语却字字如冰:“可一旦真遂了他们的意,进了他们的金丝笼子,做了那‘偷得着’的玩意儿……哼!”

李师师冷笑一声,那笑声在暖阁的水汽里显得格外刺耳:

“真真就成了他们架子上蒙尘的旧摆设、箱笼底下压得发霉的旧衣裳!新鲜劲儿一过,束之高阁算是祖上积德,随意打骂、转手送人,甚或为了几两银子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也是常有的事!”

她猛地将身子沉入水中,只留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庞浮在水面,眼中却再无半分暖意,幽幽叹道:

“所以啊,傻丫头,与其信他们那些虚情假意、狗屁不通的‘欣赏’,倒不如明明白白地‘卖’在这笼子外头!图个银钱趁手,身子自在,心里头也痛快!”

“小姐说的是!”小桃凑近了些,拿起桶边搭着的细葛布巾子,一边替她轻轻擦拭着光滑的脊背,一边说道:“方才西门大官人去而复返,落了袄子在屋里头。”

李师师听了,望了望那放在床边的袄子,那男人的汗味和浊气似乎还在鼻头打转。

她沉默片刻,浸在热水中的身子微微动了动,带起一阵细碎的水声,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声音带着沐浴后的微哑:

“小桃儿,你说……这世上可有人,不图财帛,不贪皮肉,单只因着彼此那点子兴头、脾性儿、路数对上了眼,互相瞧着顺溜,便……便动了真心,生了那缠缠绵绵的爱意?”

小桃正用力绞着手里的细葛布巾子,闻言一愣,随即“噗嗤”一声,险些笑岔了气,眉眼弯得像月牙儿,露出十二分的促狭:“哎呦喂我的亲小姐!这话问的,怎么没有?多了去了!满大街都是!”

她把手里的布巾往桶沿一搭,掰着手指头,绘声绘色地学起那街坊俚语:

“常言道得好啊——‘王八看绿豆,瘸驴配破磨,那是对上眼儿了!’‘臭棋篓子遇着屎棋大王,也能杀它个三天三夜不知饥渴!’‘爱听曲儿的碰到个会吹箫的,可不就是高山流水觅知音?’”

“还有那‘屠户娘子爱看杀猪,书生小姐喜读酸文,各入各眼,对上胃口了,心里头揣着各人的痒痒肉儿,挠对了地方,可不就酥了骨头麻了筋,一点火星子就燎原?’小姐您说,是不是这个歪理儿?”

李师师先是被逗得“噗嗤”一笑,水波一阵荡漾,笑骂道:“小蹄子!越发没个规矩了!嘴里嚼的什么?倒像你见过多少王八绿豆、瘸驴破磨似的!仔细我撕了你这贫嘴!”

小桃嘻嘻哈哈地躲开,嘴里告饶:“奴婢这不是顺着您的话头,打个粗浅的比方嘛!话糙理不糙,道理总是那个道理不是?”

她偷眼觑着李师师,见她虽笑骂着,眼底却蒙着一层水蒙蒙的雾气,倒不像真恼,反透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像那烛泪堆红,热过又冷。

小桃心里嘀咕,也不敢再贫,只低头专心伺候着这位心思难测的魁娘子沐浴。

暖阁里又只剩下撩水声和蒸腾的热气,似乎也驱不散李师师心头那点方才热过又冷的莫名微凉。她望着晃动的烛影,轻轻叹了口气,将身子更深地沉入水中。

大官人回到自己房中,兀自觉得身上冷飕飕的。

刚坐下要吃口冷茶定定神,却听得门帘“唰啦”一声轻响,他那心腹小厮玳安,缩着脖子,蹑手蹑脚,做贼也似地溜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慌,青白不定,活像白日里撞见了鬼。

西门庆正没好气,一眼瞥见,把手中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小油嘴!死到哪里去钻沙了?叫你守在屋内听使唤,这半天不见影儿!”

那玳安见主人发怒,慌忙扑通跪倒,脸上却挤出三分谄笑来,贼忒忒地回道:

“我的好爹!小的该死!只是……小的见爹进了李姑娘后宅里,小的寻思着,以爹您老人家降服胭脂虎的手段,提枪上马的功夫,没几个时辰功夫,只怕也下不来阵。小的在外头干等着,冷风灌脖子,骨头都僵了,便……便想着左右无事,出去胡乱走动走动,暖暖身子……”

西门庆一听这话里还隐隐透着奉承,笑骂出来:“好个刁钻的奴才!这张嘴倒是越来越乖滑了,跟抹了蜜似的!这等没上没下、没皮没脸的话,是跟哪个混账行子学的?”

玳安见大官人笑了,胆子也壮了,一面爬起来,一面抬手抹了一把额头鬓角。这一抹不打紧,西门庆借着烛光看得分明,玳安那额头上竟沁出密匝匝一层汗珠子,在灯下亮晶晶的,连鬓角都湿透了。

“咦?”西门庆奇道,“这大冷天的,你又出去‘走动’了一圈,怎地倒弄出这一头一脸的汗来?倒像是跑了十里地,偷了人家婆娘似的慌!”

玳安被问住,脸上那谄笑僵了一僵,眼珠儿滴溜溜转了两转,忙又陪笑道:“这个……小的走得急了些出了些汗,嘿嘿,小的说话是跟来保管家学的…”他胡乱搪塞着,那汗珠子却顺着脖子,又滚了几颗下来。

西门庆眯着眼,瞅着玳安那副鬼祟模样,却也想不到干了件大事。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挥挥手:“睡吧,等明日过完开了城门就回去了。”

离了那高门大户的西门宅几日,冷清清的客房里倒勾起几分念想。不知家中的月娘此刻在灯下做甚?那两个惯会撒娇卖痴的小丫鬟金莲儿和香菱,又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嚼舌根。

立冬将近,寒意渐浓。

西门府的后院里,却是热气腾腾,人声喧嚷,比那集市还要热闹几分。

吴月娘端坐在穿堂暖阁的炕上,身披一件家常的银鼠皮袄子,,面前炕桌上摊开一本厚厚的账册,并几页红纸礼单。她面上沉静,扫视着眼前穿梭忙碌的一众丫鬟仆妇。

只见月娘略抬了抬下巴,透着大娘的威仪:“小玉,库房钥匙在你身上,去把那新收的二十篓上等青州大白菜点出来,叫几个粗使婆子搬到后罩房空地上,今夜务必洗净晾蔫了,预备着腌冬菜。记着,盐要用老坛陈盐,椒、八角、姜片都按老例儿备足分量,少一星儿都不成!”

“是,大娘!”小玉脆生生应了,利索地转身去了。

月娘目光又转向一旁侍立的来保媳妇:“前儿来保从扈家庄采购送来的山货野味可都清点入库了?”

来保媳妇忙躬身回道:“回大娘,都清点了:野鸡二十对、鹿腿四条、獐子肉五十斤、风干的野兔三十只、各色干菌菇十篓子,都堆在仓里,账目也记清了。”

“嗯,”月娘点点头,指尖在礼单上划过,“野味分出上好的来:鹿腿一对、山鸡六对、獐子肉二十斤、上等菌菇两篓,配上咱家窖里新启出的金华酒四坛,打点齐整了,这是预备着送县尊的节礼。”

“另拣那肥壮的野兔四只、山鸡四对、寻常菌菇一篓,配上两匹上好的潞绸,这是给县衙里钱师爷的。东西备好了,叫来保明日一早就送去,别误了时辰。”

“至于其他守备团练,等扈家庄第二批送到按照往年惯例送去。”

“是,大娘,奴婢这就去办。”来保媳妇得了令,也匆匆去了。

“玉箫!”月娘又唤过贴身大丫头玉箫,这才发现旁边无人,她此刻该是在后院烟熏火燎地砍柴烧灶,或是刷洗那腌臜的夜香桶子。

心中一阵黯然,毕竟是跟着自己这么些年的大丫鬟,少有犯错,平素里最是贴心梯己,手脚麻利,记性也好,诸般琐事打点得滴水不漏。可恨……可恨偏偏管不住那裤腰带子,收不拢那两条浪腿!

她换口道:“金莲,你亲自带春儿、秋儿两个,把前日新做的各色细巧点心:枣泥山药糕、栗子酥、玫瑰饼、芝麻脆果儿,各装四提盒,油纸封好了。这是预备着分送左邻右舍、相熟女眷的。再单装一盒最精巧的,放到书房里,官人写字可以打发打发嘴味。”

金莲儿赶紧答道:“大娘想得周到,奴婢省得。”赶紧心中默念记着细节。

月娘看了一眼还手眼心具生的金莲儿,心中又叹了口气,又想起玉箫来,她如果在再多几倍的事情都记得门清。

这边刚吩咐完,那边管厨房的孙雪娥已捧着一本小册子来回话:

“大娘,立冬当日府里的席面,菜单子拟出来了,您过目。头一道是‘百财(白菜)纳福’羹,取个吉利!”

“菜有炖得烂烂的鹿筋烧海参、野鸡崽子蘑菇锅子、糟蒸冬笋鸭;再配上几样时新小炒,四干果、四鲜果、四蜜饯,主食是羊肉馅儿的立冬饺子,汤是枸杞红枣炖老母鸡。您看可还使得?”

月娘细细看了一遍,点头道:“使得。鹿筋要发透了,海参挑肥厚的。野鸡崽子要嫩。饺子馅儿羊肉须是现宰的羔羊,剁得细细的,多放姜汁去膻。各样材料,你今日就去铺子里把短缺的采买齐全,银子去账房支领,回头把账目报上来便是。”

“是,大娘,保管误不了事!”孙雪娥得了准信儿,也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退下去张罗。

月娘又想起一事,唤住一个刚搬完白菜的小丫头:“冬梅,去前头账房告诉傅伙计,让他把今年该给各房头、各庄子管事、铺子掌柜的冬衣银子,连同节下的赏钱,都按着旧例细细算出来,用红纸封包严实了,立冬前两日务必发下去,休要叫人背后嚼舌根,说咱们府上克扣短了!”

一时间,月娘口齿伶俐,条理分明,将一桩桩、一件件立冬的采买、制备、储藏、送礼事宜,分派得妥妥当当。

丫鬟仆妇们领了命,各司其职,虽忙碌却不见慌乱。偌大一个西门府,在月娘的调度下,围绕着即将到来的冬节,井然有序地运转起来。

炕桌上的暖炉氤氲着热气,映着月娘沉静而专注的脸庞,这份持重与干练,正是西门府后院安稳的基石。

她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看着眼前这“米烂成堆”的兴旺景象,眼底才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心中又担忧起官人来,也不知道他在京中钻营的如何。

月娘分派完诸多琐事,只觉心头沉甸甸的,想透口气,便扶着贴身丫鬟小玉的手,走了出来,念起玉箫信步往后院走去。

夜月大如凉冰,没什么暖意,寒气瘆人。

后罩房一带因靠着灶房和杂役院子,显得比别处更杂乱些。空气中混杂着柴火烟气、腌菜的咸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底层生活的浑浊气息。

夜幕中依稀光影,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吃力地抡着一柄笨重的大斧,“吭哧吭哧”地劈着柴火。旁边歪歪扭扭摆着几个刚刷洗过、还湿漉漉泛着冷光的夜香桶子。

那身影裹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硬邦邦的粗布破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两截早已不复往日白皙,反而被晒得黧黑、布满冻疮裂口和青紫擦伤的小臂。旧伤迭着新痕,在惨淡的月光下,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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