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军嗤笑了一声:“信任?你母后那种人,会轻易信任谁?
“尤其是你,高宗嫡子,曾经还任过太子!她今天没深究,是因为咱们的投诚姿态做得足,那蚁书祥瑞拍马屁拍得正是时候,让她觉得咱们暂时有用,而且……看起来还算可控。”
“可控?”李贤咀嚼着这个词。
“对,可控。”刘建军重重点头,“就像养了条会逗闷子、还会偶尔叼回来点稀奇玩意儿的狗,主人看着高兴,自然愿意给块肉骨头。
“但你要是哪天表现出想咬主人的苗头,或者没啥新鲜玩意儿了,你看她收拾你不?”
这个比喻粗俗却直白,让李贤脸色微白,但他无法反驳。
母后的行事风格,确是如此。
“所以,”李贤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们只是从需要警惕的对象,变成了暂时可以用的工具?”
“差不多,这种程度的信任对咱们来说也够用了,毕竟那是武……武后,除了她自己,她几乎不太可能真的信任谁。”
“那……我们接下来要?”
“接下来就该准备第三场戏了,不是都说三辞而后受之吗?咱们准备看你母后的的第三辞,然后,坐看她登基。”
李贤心中一凛。
“所以……母后下一次就该登基了吗?”李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李唐子孙的隐痛。
刘建军咂了咂嘴:“按常理是该这样了,三辞三让,是做足了姿态,把谦虚的戏份演到位,下一次,就该是众望所归,不得不为了,等着瞧吧,这第三波的动静,绝对比前两次加起来还大!”
……
带着复杂的心情,李贤回到了洛阳的沛王府。
刚回府门,府上一个仆役就跑过来禀报,说王德顺因为触怒刘建军,已经被母后调走了。
但李贤一听就知道,这是母后更加信任自己了,觉得沛王府不再需要王德顺来盯梢了。
李贤心里有轻松,也有一种更深的寒意。
母后就像是一台精密计算的机器,把方方面面都计算掌控,若非刘建军帮着自己一直活动在母后的视野盲区,就算自己回到长安,洗刷了当初谋逆的冤屈,恐怕也依旧会死得不明不白。
接下来的日子,洛阳仿佛一口被架在烈火上的巨锅,水温持续升高,直至沸腾。
先是那位傅游艺,武后虽然拒绝了群众的请愿,但考虑到也不能伤了群众的心,于是提拔傅游艺当了正五品的门下省给事中,一下子升了十阶。
在这样的诱惑之下,第二轮大规模的请愿马上出现了。
首先登场的,是比傅游艺那次更具“代表性”的民意。
这一次,不再是几百人的关中父老,而是浩浩荡荡、成分复杂的一万二千余人,有洛阳本地普通的坊市百姓、农夫工匠,有服饰各异、高鼻深目的番人胡客,更有甚者,连方外之人也卷入其中。
身披袈裟、手持念珠的和尚与头戴道冠、仙风道骨的道士并肩而立,他们代表着释道两家的“天意”,仿佛神灵也站在了武后这一边。
这一万二千人,僧俗胡汉,几乎囊括了所有可见的力量阶层,他们高举着联名的请愿表文,齐声高呼,请求神皇陛下顺天应人,登基为帝。
“接受我们的请求吧!”
“看呀!有只凤凰朝宫里飞去了!”
“红鸟!这么多红鸟都落到朝堂上了!”
一时间下面是万民欢呼,上面是百鸟朝凤,天人合一的景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此时的洛阳皇宫,依旧是宫门紧闭,禁卫森严。
表文被送入宫中,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回应。
沛王府内,李贤站在庭院中,似乎都能隐约听到远处宫门方向传来的喧嚣。
他看向一旁正优哉游哉给一盆半枯的兰浇水的刘建军,问道:“这次……母后总该答应了吧?”
刘建军头也不抬,嗤笑一声:“急什么?火候还差最后一把柴。你母后要的不是被劝进,而是‘被天下人、被神佛、被一切力量共同恳求,以至于无法拒绝’的登基。
“这点人,虽然样多了,但还不够‘无法拒绝’。”
果然,消息很快传来。武后览表之后,再次“感动”而“坚定”地拒绝了。
她赞扬了众人的忠心与赤诚,但依旧重申自己辅佐李唐、不负先帝托付的决心,言辞恳切,令人动容。
宫门外的人群在得到这个答复后,并未立刻散去,而是爆发出了更大的喧嚣,带着失望与不甘。
然而,更令人震撼的一幕发生在第二天。
仿佛昨日的拒绝是一剂猛药,彻底激发了所有潜在的力量。
次日,宫门外的广场上,人群的数量激增了数倍!
昨日的一万二千百姓、胡客、僧道并未离开,反而迎来了更多的加入者——大批的文武官员!
从身着紫袍、绯袍的高官显贵,到穿着浅青、深绿官服的中下层官吏,竟有六万余人,如同潮水般汇聚到宫门前,与昨日的请愿者合流!
他们不再仅仅是递交表文,而是“守阙固请”,黑压压地跪伏在地,摆出了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人头攒动,一直蔓延到远处的街巷。
喧嚣声、恳求声、甚至隐隐的哭泣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洛阳宫城的城墙,也冲击着每一个旁观者的心神。
“陛下!顺天应人吧!”
“天命在周,陛下岂可逆天而行!”
“请陛下登基,以安天下!”
“今天命陛下以主,人以陛下为母……陛下不应天,不顺人,独高谦让之道,无所宪法,臣等何所仰则!”
沛王府的阁楼上,李贤和刘建军凭栏远眺,虽然看不清具体细节,但那如同闷雷般隐隐传来的声浪,依旧让李贤感到一阵阵心悸。
“六万多人……再加上昨日的,怕是小十万之众了……”李贤喃喃道,他难以想象那是何等壮阔而恐怖的场景,“这下够无法拒绝了吧?”
但刘建军还是摇头,嗤笑:“不够。”
“还不够?”
“还差一个最关键的人。”
李贤若有所思:“你是说……旦弟?”
“不错,这场改天换地的话剧,没有他配合表演就无法完成。”
刘建军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你那位四弟才是压垮李唐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让你母后能名正言顺登基的关键人物。他不上表恳请母亲取代自己,你母后这戏,终究还差着最点睛的一笔。”
李贤默然。
他明白刘建军的意思。
母后需要的不只是外部的民意和天意,更需要来自李唐皇室内部,尤其是现任皇帝的“自愿”让渡。
唯有如此,才能最大程度地消弭潜在的抵抗,让这场改朝换代显得和平且合法。
李贤心中的寒意尚未散去,府外便再次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风尘仆仆的内侍甚至等不及通传,几乎是闯进了书房,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激动与紧张的潮红,声音尖利:“沛王殿下!陛下急诏,命您即刻入宫,往贞观殿见驾!”
又召见?
而且如此急切?
李贤与刘建军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次,刘建军没有被点名同往,李贤心里有点不安。
但很快,刘建军就压低声音道:“放心去,这次应该是你母后需要一个李唐宗室的见证人。”
李贤心中一凛,瞬间意识到了刘建军话里的意思。
真正的大戏要上演了。
“臣遵旨。”李贤压下心中的波澜,迅速更衣。
似乎是担心李贤,刘建军在他出门前,又低声快速说了一句:“见机行事,顺着说。”
果然如此。
……
依旧是那条通往内廷的宫道,但这一次,气氛明显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巡逻的金吾卫数量似乎增加了,他们的眼神更加锐利,甲胄摩擦的声音在宫墙间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引路的宦官步履匆匆,一言不发,李贤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踏入贞观殿偏殿,李贤立刻察觉到了异样。
殿内并非只有母后一人,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跪在御案前不远处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他的四弟,当今皇帝李旦。
李旦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未戴冠冕,身形显得有些单薄,他深深地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而在御案之后,武后端坐着,面色平静无波,目光深邃,正看着手中一份展开的绢帛。
殿内还有几位重臣,如武承嗣、豆卢钦望等人,他们垂手侍立在两侧,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李贤的出现打破了殿内凝固的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瞬间聚焦到了他身上。
“儿臣参见母后。”李贤按捺住心中的惊涛骇浪,依礼跪拜。
他能感觉到李旦伏地的身体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明允,你来了。”武后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起来吧,站到一旁。”
李贤依言起身,默默站到宗室勋戚该站的位置,目光忍不住再次投向跪在地上的李旦。
他这位四弟,从小性格温和,甚至有些懦弱,何曾见过他如此卑微的姿态?
就在这时,李旦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用带着颤抖,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开口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李贤的心上:
“臣……皇帝旦,昧死上言!”
他依旧沿用着臣子的自称,“天命不常,惟归有德。伏惟神皇陛下,圣谟独运,道冠前王……臣夙夜忧惶,唯恐弗克负荷,上负宗庙,下愧黎元……今乾坤交泰,符瑞荐臻,人神协赞,遐迩同心……”
他艰难地、却又异常流畅地背诵着显然早已准备好的辞藻,将武后的功绩捧至云端,将自己的无能贬入泥沼。
最终,他说出了那句最关键的话:
“臣谨遵天命,虔奉众心,愿逊位避贤,请母后皇帝陛下,革唐命而建大周,登临大宝,御极天下!臣……臣旦,恳请赐姓武氏,永为藩辅!”
话音落下,李旦再次深深叩首,伏地不起。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李贤只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了他的弟弟,大唐的皇帝,正在亲手将李氏的江山,连同自己的姓氏,一并献出!
这是何等的屈辱!
武后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伏在地上的李旦,目光深邃难测。
李贤心里一紧,瞬间想起刘建军的交代,当即,也顾不上多想,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大步走到御案前,撩袍跪倒在李旦身侧。
他伏下身,用尽可能平稳,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激动”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母后皇帝陛下!旦弟……皇帝陛下之言,亦是儿臣肺腑之言!此乃天意昭昭,人心所向!母后功盖寰宇,德配天地,若再谦拒,非但拂逆天意民心,亦让儿臣等无所适从!”
他微微抬头,目光恳切地望向御座上的武后:“儿臣贤,昧死恳请母后,为天下苍生计,为李氏宗族安泰计,顺天应人,革唐立周,正位称帝!儿臣……愿率李氏宗亲,永奉周室,竭诚辅弼!”
他将自己和李唐宗室,也摆在了劝进者和臣属的位置上,姿态放得极低。
李贤察觉到李旦的身体又微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
这时,武承嗣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跟着出列,跪倒在地,声音洪亮:“陛下!皇帝陛下深明大义,顺应天命,其情可悯,其志可嘉!此乃天佑我大周!臣等恳请陛下,勿再推辞,早正帝位,以安社稷!”
豆卢钦望等重臣也纷纷跪倒附和:“臣等恳请陛下登基!”
寂静,良久。
所有人都神情恳切的望着御座上的武后。
仿佛都在等着这一刻的天命所归。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武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仿佛历经沧桑、终于做出艰难抉择的沉重:“皇帝……沛王……尔等……何必如此相逼。”
李贤听出来了,这已不再是拒绝,而是最后程式化的推脱。
他立刻高声道:“此非臣等相逼,实乃天命人心所致!陛下若再不允,臣等便长跪不起!”
李贤话音刚落,身后众人也急忙搭腔:“陛下若再不允,臣等便长跪不起!”
武后沉默片刻,终于,她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
这一刻,李贤仿佛看到了一个身高万丈的巨人站了起来,将苍穹压垮。
那个巨人开口,说:“尔等既以天下亿兆之命,迫朕躬承天命……朕,虽欲守谦退之节,其可得乎?
“俞哉!此亦天授也!
“勉从众议,宜降纶言。
“可大赦天下,改唐为周,改元天授!朕即皇帝位!”
几乎就是随着武后声音落下的瞬间,李贤便听到身后众人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贞观殿内,山呼万岁之声响起。
殿外,似乎也隐隐传来了洛阳城中那早已准备好的、震天动地的欢呼浪潮。
李贤跪在地上,随着众人一起呼喊,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麻木。
殿内的欢呼声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李贤的耳膜,他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心中却是一片空茫的冰冷。
他亲眼见证了李唐的终结,也亲自参与并推动了这一刻的到来。
那一声声“万岁”,仿佛不是欢呼,而是为李唐王朝敲响的丧钟。
他抬起头,看向那御座上已然不同的母亲。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毫不掩饰的威严与光芒,那是一种挣脱了所有束缚、终于执掌乾坤的畅然与决绝,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光芒。
“众卿平身。”武后清越的声音响起,带着新朝帝王的威仪。
众人谢恩后起身,李贤也默默站起,垂手立于一旁。
他看到李旦在宫人的搀扶下,有些踉跄地站起,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皇帝李旦,”武后的目光落在李旦身上,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既深明大义,主动禅位,忠心可嘉。朕心甚慰。即日起,徙居东宫,为皇嗣,赐姓武氏。”
“臣……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李旦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再次躬身行礼,那“皇嗣”二字,如同烙印,彻底宣告了他从皇帝到臣属的身份转变。
武后的目光随即扫过李贤,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沛王李贤,襄赞有功,忠悌可勉,赐金帛三千,增食邑三百户。”
“儿臣谢陛下恩典!”
李贤立刻躬身,声音平稳。
他知道,这赏赐是对他方才识时务的奖励,也是将他更进一步绑在大周战车上的绳索。
“今日之事已毕,众卿且退下,准备天授新朝典礼。”
武后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大业已成的释然。
“臣等告退!”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