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刘建军插嘴道:“咦……国公这话就问的奇怪了,这洛图现世,国公不曾追问,嵩书现世,国公依旧不曾过问,怎么这蚁书出现,国公反倒还追问起缘由来了?”
“难不成沛王府的祥瑞,那便不是祥瑞了?沛王府的祥瑞,就和别的祥瑞不同了?
“或者说……国公竟也善揣度天意之事?”
武承嗣被噎了一下,他总不能直接说“我怀疑你用蜂蜜引蚂蚁造假”。
他狠狠瞪了刘建军一眼,斥道:“放肆!本公与沛王说话,何时轮到你插嘴!”
这是以势压人了。
李贤直接站了出来,语气微沉,带着些许怒意:“刘长史乃本王肱骨,他的言语,便代表本王的意思。”
李贤上前一步,挡在刘建军身前,目光平静地直视武承嗣,“周国公若有疑问,直接问本王便是。”
他语气一顿,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凛然:“至于蜂蜜,确是本王批予刘长史的,刘长史精研膳食之道,欲调制些新奇饮子,莫非此事,也需要向周国公报备不成?还是说,周国公以为,本王与刘长史,会用这区区蜂蜜,在此伪造祥瑞,欺瞒母后,欺瞒天下?”
见到李贤态度强硬起来,武承嗣脸色阴晴不定。
他不能一口咬定是假的,因为缺乏铁证,更因为这“祥瑞”的内容在政治上是“正确”的。
他转向李贤,语气缓和了些:“沛王殿下误会了,本公并非质疑祥瑞本身,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得不谨慎,殿下素来聪慧,博览群书,不知对此天意,有何见解?”
李贤心中冷笑,面向洛阳宫城的方向,微微拱手:“国公问本王见解?本王见识浅薄,岂敢妄测天意?唯有八字感想,天意难测,圣心独断。”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瑞显现于本王邸宅,本王初时亦是惶恐不已。然,细思其辞,又觉得此乃上天对母后辅政功业的认可,至于其他……非为人子、为人臣者所敢妄议。
“一切,恭候母后圣裁。”
他特意在“母后”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果然,武承嗣脸色有些微的铁青。
李贤对他心里所想,大概也能推测个一二。
若是用刘建军的语气来说,武承嗣心里想的肯定是:“妈的,你不就是武后的儿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想到这儿,李贤嘴角带上了一抹嘲弄的笑意,但很快敛去。
跟刘建军学了这么久,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李贤还是掌握了不少。
武承嗣脸色变幻好一会儿后,终于是开口,妥协道:“沛王殿下恪守臣礼,忠心可鉴,本公定会将殿下之言,以及今日查验所见,详尽禀明神皇陛下,此瑞关乎天意,最终如何,自有陛下圣心独断。”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面墙,转身带着众人离去。
等到他们消失,刘建军立马朝着围观在旁边的奴仆们挥手驱赶:“行了,都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围着了!”
随后,才凑过来,拿肩膀撞了撞李贤,笑着说:“行啊,贤子,跟这老小子硬碰硬都不带怂的!”
李贤没好气的笑道:“我和武承嗣自幼就认识,熟知他的性子,自然不怕他,倒是你,方才他若真要发难,我看你如何是好?”
“这不是相信你在边上么?”
刘建军嘿嘿一笑,揽住李贤的肩膀,说:“行了,咱们对你母后的态度已经表明了,接下来就看后天的受图大典了。”
……
李贤本以为自己会在沛王府平静的待到受图大典的当日。
但结果,只是第二天,一个让李贤有些意外的人出现在了沛王府。
太平。
太平是带着上官婉儿一起来的,上官婉儿搀扶着她,但她眉眼间依旧难掩悲切,见到李贤的瞬间,就忍不住痛哭着扑了上来:“二兄……”
李贤心中一痛,连忙扶住她。
薛绍之死虽是因卷入宗室谋逆,但看着自幼宠爱的妹妹如此悲伤,李贤仍是满心不忍。
他轻轻拍着太平的背,温声道:“好了,太平,莫哭了,一切都过去了……”
太平伏在他肩头啜泣了好一会儿,才在上官婉儿的劝慰下稍稍平复。
她抬起泪眼,看着李贤:“二兄,我……我心里难受,母后又忙着处理洛图的事儿,听说你来了洛阳,就想找你说说话……”
李贤点头,将她引到室内坐下。
刘建军和上官婉儿跟在身后,临进门了,刘建军还特意将房门反锁,然后沉默的站在一边。
“二兄,”太平擦着眼泪,声音依旧带着哽咽,“他们都说是薛绍自己找死,牵连了我,也差点牵连了母后……可,可我们夫妻一场,他纵有千般不是,如今人已经没了,我……”
她说着又落下泪来。
李贤叹了口气,递过一方帕子:“斯人已逝,多想无益。你如今要做的,是保重自身,莫让母后为你担心。”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如今朝中……风云变幻,你更需谨言慎行,安稳度日。”
太平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抬起泪眼,带着一丝茫然和恐惧:“我知道,我知道母后是想……”
太平没把“登基”两个字说出来,顿了顿,声音又带上了哀切:“可……可她为何执意要杀薛绍呢?”
“立威。”刘建军突然插嘴,“薛绍参与宗室谋逆,证据确凿,你母后要杀他,一是为肃清叛逆,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为了斩断某些人可能通过你,通过薛家,来影响甚至威胁到她未来道路的任何一丝可能。
“这是在立威,也是在……清场。”
刘建军的声音很冰冷,不带丝毫情感。
太平身体猛地一震,脸色变得苍白,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嘴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李贤看出来了,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去深想,或者说,不敢。
自己这个妹妹从来就是聪慧过人的。
李贤深吸了一口气,接过话头:“太平,刘建军话虽直白,但……确是此理,母后之心已昭然若揭,如今之势,顺之者昌,薛绍……他是撞在了刀口上,你……节哀,更要向前看。”
太平低下头,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哭声里少了些纯粹的悲伤,多了几分认命般的苦涩和冰凉。
过了好一会儿,太平才用帕子狠狠擦了擦脸,抬起头,虽然眼眶红肿,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异样的坚定。
她看向李贤,忽然压低了声音:“二兄,我今日来,除了想见见你,还有一事……”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李贤会意,身体微微前倾:“你说。”
太平的声音更低了,几乎细若蚊吟:“母后……母后昨日召我入宫,问起了你。”
李贤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母后问了什么?”
“母后问……问二兄近来身体可好,精神如何,还……还特意问起了刘建军。”太平的目光快速瞥了一眼刘建军,“母后说,此人行事跳脱,不拘礼法,但似乎……颇有些奇思妙想。”
李贤与刘建军交换了一个眼神。
武后果然对沛王府,尤其是对刘建军,投来了更多的关注。
“你是怎么回母后的?”李贤问。
“我自然说二兄身体康健,至于刘建军……”太平顿了顿,“我说此人虽看似不羁,但对二兄忠心耿耿,且常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点子,比如……比如那火锅,就很得我心。”
李贤点头。
太平果然如自己所想的那般聪慧。
她这话说得巧妙,既没有过度褒扬刘建军,以免引起母亲更深的猜忌,又用火锅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侧面印证了刘建军的“奇思妙想”,符合母后那句评价。
李贤微微颔首:“你回答得很好。”
太平犹豫了一下,又道:“母后听完,只是嗯了一声,没再多问,但我感觉……她对你,似乎并不像对三兄、四兄那般……警惕。”
李贤点了点头。
这正是他和刘建军所想要看到的。
李贤揉了揉太平的脑袋,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你能来告诉我这些,王兄已经很满足了,回去后,安心在府中将养,莫要再过多思虑伤心事。”
李贤并不想让这时候的太平太过牵扯进来。
太平点了点头,脸上的悲戚被一种复杂的疲惫所取代。
她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闲话,情绪始终不高。
上官婉儿在一旁适时地提醒时辰不早,太平便起身告辞。
李贤亲自将她们送出王府大门。
看着太平公主的鸾驾在禁卫的簇拥下缓缓离去,消失在洛阳宽阔的街道尽头,李贤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
刘建军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咂了咂嘴:“你这妹妹,也是个聪明人,就是命不太好。”
李贤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在这洛阳城里,谁又敢说自己命好?”
他转身往回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明天,就是受图大典了。”刘建军跟上他的脚步,语气里带着一丝萧索,“又是更大的一场戏要开唱了,好在这次,咱们看戏的位置还算安全。”
李贤点头。
他知道刘建军说的是母后更加信任自己的事儿了。
这个消息,刚才已经由太平来确认过了。
李贤没有接话,只是抬头望了望那仿佛被宫墙分割的洛阳天空。
暮色渐合,云层低垂,像是一张快要合上的眼帘。
……
翌日。
受图大典。
沛王府内也早早忙碌起来,李贤换上亲王朝服,玄衣纁裳,九章纹饰,金玉带钩,沉重而华丽。
但此刻,他的心情却并不算紧张。
因为刘建军昨天说:“丑媳妇儿也总得见公婆的,你母后既然都已经主动问起我来了,那我总得去见见她不是?再说了……我还是挺想看看她的。”
刘建军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的神色很复杂,是李贤鲜少读不懂他眼神的时候。
“啧,这衣服勒得慌。”刘建军在一旁嘟囔。
刘建军也换上了一身相对正式的深绯色官袍,只是穿在他身上,总显得有些别扭,不如平日那随意打扮来得自在。
李贤正系着最后的配绶,闻言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今日大典,万众瞩目,礼制不可废,你且忍耐些。”
他现在就担心刘建军在受图大典上还闲散烂漫,若是被人抓住了小辫子,自己也保不住他。
“知道知道,演戏演全套嘛。”刘建军不在意的挥手。
李贤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刘建军又忽然正式道:“放心,我不会拿咱俩小命开玩笑的。”
李贤这才释然。
也对,刘建军在大事上什么时候犯过糊涂?
但小事就不一样了。
李贤看着刘建军的目光顿了顿,最终还是走上前前,将他头顶的进贤冠扶正。
一切收拾停当,两人登上王府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朝着宫城方向驶去。
越靠近宫城,气氛越是肃穆。
宽阔的天街两旁,早已被金吾卫清场戒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甲胄鲜明,兵刃冷冽,连拉车的马匹似乎都感受到了这份压力,蹄声也放轻了许多。
抵达应天门外,各路文武重臣皆按品级勋爵依次列队,等候入宫,人人身着隆重的礼服,面色凝重,彼此之间少有交谈,只有低沉的环佩轻响和压抑的咳嗽声。
李贤作为沛王,位置颇为靠前。
武承嗣、武三思等武氏子弟则位于宗室队列的另一侧,个个意气风发,尤其是武承嗣,虽然竭力保持着庄重,但眉宇间那抹志得意满几乎要溢出来。
刘建军作为王府长史,品级不高,只能排在靠后的官员队列中,他朝着李贤使了个眼色,便默默退后,融入了那片深色官袍的海洋。
辰时正,宫门缓缓洞开。
司礼官唱喏声起,队伍开始依序缓慢移动,穿过一道道宫门,走向今日大典的核心,万象神宫……也就是所谓的明堂,天子坐明堂的“明堂”。
万象神宫前,广场开阔,李贤的位置在宗室前列,他能清晰地看到这座高高矗立的神宫,殿宇巍峨,飞檐斗拱,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不知耗费了多少的人力物力。
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逐渐炽烈,照在厚重的朝服上,即便是在这冬日里也有些闷热难当,但广场上数千人,无一人敢稍有异动,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钟磬齐鸣,雅乐奏响。
“神皇陛下驾到!”
司礼官拖长了的声音响彻广场。
所有人,包括李贤在内,齐齐躬身,垂首行礼。
李贤用眼角的余光瞥去。
武后正缓步登上神宫前的高台,立于中央,身后跟着亦步亦趋,面色复杂的皇帝李旦,以及神色各异的宰相重臣。
乐声止歇。
整个万象神宫广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司礼官开始高声朗诵骈四俪六的祝文,内容无非是称颂武后辅政之功,德配天地,感召祥瑞,洛图出世乃天命所归云云。
李贤静静听着,心思却有些飘远。
他想起了刘建军吐槽这些文章“又臭又长,听得人打瞌睡”,嘴角不由微微牵动了一下,但立刻收敛。
祝文完毕,接下来便是核心环节——“呈图”。
一名内侍监手捧一个覆盖着明黄绸缎的玉盘,躬身趋步上前,跪呈于御前。
武后伸出手,亲自揭开了绸缎。
即便隔得有些距离,李贤也能看到,那玉盘之中,安放着一块色泽古拙、隐隐有纹路的龟甲,或者说,是仿造龟甲形态的玉器石器。
那就是所谓的“洛书”了。
武后拿起那“洛书”,高高举起,向台下展示。
刹那间,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席卷了整个广场!
“万岁!”
“万岁!”
“万岁!”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耳欲聋。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在此刻,所有人都必须表现出最狂热的拥戴。
李贤随着众人一起躬身呼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高台之上那个身影。
在震天的万岁声中,她手持“天赐神物”,屹立如山,冕旒垂珠微微晃动,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李贤能感觉到,那目光似乎穿越了人群,在自己这个方向停留了一瞬。
很短暂的一瞬,快得仿佛是错觉。
但李贤知道,那不是错觉。
“蚁书祥瑞”的表态,她收到了,而今日自己恭敬顺从的姿态,她也看到了。
这足够了吗?
李贤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这喧嚣震天的“万岁”声中,一个时代,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缓缓拉开序幕,而他,沛王李贤,必须在这新的时代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李贤悄悄扭过头,朝队伍的后方望去。
那里,黑面少年正露出一副嘲弄的神色,望着高台之上的那道身影。
李贤忽然就安心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