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被抬著出考场的人
朱寅一副病骨难支的样子,可是笔下的字却毫无病態,很有几分书道高手的风骨。光是这笔字,即便在举人中也算是拔尖了。
但见稿纸上墨跡淋漓的写道:
“..—-概天下之利终有尽,四海之財终有恆,而贪慾之心不尽,逐利之心无恆,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曰世风之日下,慕三代之淳朴——-此乃庶民之囿於利者也。”
““-—-继而君子大人损公肥私、舍义取利,蝇营狗苟,寡廉鲜耻,曰吏治之败坏,慕上古之清明---此乃公卿之囿於利者也。”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宇內之货,莫非王殖。万里之黍,犹藏太仓。远夷之贡,亦入少府。是以天子富有四海,国家因有主也。然取利於天下,爭利於臣民之君,自古有之。曰君道之缺损,慕尧舜之贤明--此乃人主之囿於利者也。”
““-上有日月,下有熹光。天道有德,仁义有常,而多寡有均,贫富有衡也。岂闻上樑斜而下樑正者,上游浊而下游清者乎。是以人主囿於利者,公卿不免亦囿於利。公卿之囿於利也,庶民更復囿於利。既而轻德重利本末倒置,人心霍乱天下思变,纲常坠地社稷不安——“
这是朱寅在仔细研读主考官文章后,精心准备了小半年的八股文。虽然只有四百多字,可每一句都契合先贤之言,附合主考官许国、赵南星的文章思想。
既是替圣贤立言,也是为考官立言,为百官立言。写的四平八稳,毫无火气,立意上圆润无瑕。既滑不留手又堂而皇之,有礼有节,言而有物,可谓十分老道。
歷史上的万历己丑科会试,取中会元的陶望龄,在这道题中用先贤的语气,
批判了人主和天下爭利,虽然提到了汉武帝和唐德宗,可陶氏其实是在內涵方歷,讽諫万历贪財。
陶望龄的文章正中许国的下怀,瘙到了考官的痒处,说了许国等人想说而不方便说的话。
可是,朱寅因为早就知道考官是许国和赵南星,提前对两人的文章著作仔细研读,发现两人很重视吏治,主张士人应该重德而轻利,同时主张百姓也要轻利。
许国出身徽商家族,对商人的贪婪逐利的行为不齿,尤其是反对皇帝贪財。
但他不仅是反对皇帝贪財,而是希望天子、百官、庶民都不要爭利,大家应该各守本分。
所以,陶望龄虽然说了许国想说的话,却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有说出来而朱寅的这篇八股首艺,却是补上了这一半,完全说出了许国想听的话。
朱寅分別说了庶民爭利、公卿爭利、天子爭利,等於是面面俱到,各打五十大板。
但朱寅又特別强调,天子是臣民表率,首先天子不要爭利,才能正本清源,
臣民才不会爭利。
朱寅其实不赞同这种儒家论调,却要精心写出一篇自己不赞同其观点的文章,可见八股取士的弊端和虚偽。
真是buff叠满的作弊啊。朱寅对这篇极其討巧的八股文很是满意。
进入前十不难。
而且,许国还有一个和自己相同的身份:南直解元。
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南直解元。
加上许国也是主张立皇长子为太子的大臣,只要自己进入前十,他很可能会捨弃陶望龄,点自己为会元!
天下瞩目的礼部会试正在进行,贡院外早就暗流涌动。
这一日,宣武门附近的万福赌坊,来了两个南方口音的大赌客,带著三百两黄金,押重病考试的朱寅考中。
明初,禁赌十分严厉,赌坊赌场全部查封。可那早就是老黄历了。
万历经常在宫中聚赌,通宵达旦的赌钱为乐。上行下效,乌烟瘴气。
嘉靖时起就开始礼崩乐坏。到了万历朝更是世风沦落、人慾横流。如今国朝赌风炽烈,赌坊密布,牧猪奴比比皆是。
《五杂俎》记载,北京以赌博为业的乞弓,常年就有五六千人,湟论市民富户了。
进士们登第之后,往往第一件事就是去赌坊聚眾赌博,以此为时髦。甚至官员“以不工赌博为耻”,不会赌博就觉得没面子。
《日知录》记载,嘉靖之后很多官员开设赌场,赌博成为行贿受贿的灰色渠道,风气大坏。
就说这家万福赌坊,就有定国公和朝中权贵的份子,是北京城八大赌坊之一,很多达官贵人都是常客,是个大大的销金窟。
万福赌坊占地很大,不仅仅是个大赌坊,里面还有酒楼、春楼、钱庄、擂台、戏台。
简直是个大型综合娱乐中心,常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热闹非凡。京中的奢遮人物们,也喜欢在万福赌坊聚会、交易、议事、谈判、调解纠纷。
就是塞外来的蒙古、女真贡使,以及朝鲜、安南、暹罗、琉球的使者,也常常慕名而来。
但他们来万福赌坊往往不是赌博玩耍,而是和大明权贵们秘密交易、私下请託,打探朝中动向。
万福赌坊每到大比之年,都会赌人中榜。今年当然也不例外。凡是在考生中知名度高的举人,都有可能被下注。
比如,朱寅。
神童解元,江左朱郎绝对是考生中知名度很高的存在,当然有被下注的资格。
可是朱寅因为重病上场,赌他落榜的人远比赌他登第的人多,第一天就超过了五比一的赔率。
考生们排队进考场时,很多赌客观察了朱寅,发现的確是重病在身,更有传言说他可能被抬著出考场,甚至死在里面。
这种状態还能考中?太难。
於是开设赌盘以来,赌朱寅输的赌客一天比一天多。绝大多数人都不相信,
大明真会出现十二岁的进士祥瑞。
就是大名鼎鼎的杨文忠公,也只是十二岁的举人啊。
等到开考第五天,赔率达到了惊人的十比一!
这么悬殊的赔率,已经没人愿意下注了。
可是今日已经是开考最后一天,居然有南方赌客,下注三百两黄金,赌朱寅登第!
三百两黄金,折银两千多两,是万福赌坊能下的最大赌注。这注一下,赌朱寅考中的赔率都跌到了九倍。
万福赌坊富丽堂皇的锦绣堂內,此时旺旺烧著五座兽炉,燃著宫里才用的红萝炭,暖如阳春。
堂中丽影迤,笑声如铃,香风如醉,靡靡之音不绝於耳。锦屏珠帘之中,
赫然坐著十几个身穿华服的男子。
他们或少或老,或胖或瘦,但无一例外都是一副富贵气派,显然都是来头不小。
他们刚打了半天马吊、骨牌。
就是陪酒的粉头们,也都是相貌出色、气质出眾,不是寻常的庸脂俗粉。
锦绣堂是万福赌坊之內最奢华的画堂之一,只接待非富即贵的人物,一般人根本进不来。
“还有人下重注,赌朱寅考中?”座中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冷笑,“真是嫌钱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