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王权不倒
“王座并不总是给最聪明的人,
也不总是给最有血统的人。
有时,它给那个——
能沉默一整夜,只为了守住军魂的人。”
——《军魂录·艾德尔遗稿》
夜色浓如铅墨,第十三静岛静悬于暮海之上,如一块永不被惊扰的冷石,被时光与王权遗忘地压在海面。
海风穿过长空,带着咸潮与海雾,从悬崖下翻涌而上,拍打着石台与金属边栏。
远处偶尔传来雾灯船桨划破海面的声音,节奏缓慢,仿佛某种来自深梦海渊的悼歌,在为被编号者的失名哀哭。
这是王室亲自设立的“低语特级监狱”,关押着极度危险、涉及神谕操控与梦境战术的高密度思维犯人。
它从未被记录在地图之上,只有少数人知晓。
艾德尔·特瑞安独自踏上登岛石阶。
他身后无侍卫、无传令兵,只有海风与身上的旧式军袍随风翻动。
他左手拎着一份用军部旧纹封缄的文件袋,内页装着刚刚封存完毕的沉眠编号名单副本;
右手则握着一份纸张已被折得略显疲态的手写请愿书,上面未署名、未签发。
他的脚步沉稳,一步一声回响,仿佛在宣告一种迟来的责任。
岛门开得悄无声息,值守者低头避视,没有阻拦。
没有人敢阻拦他。
因为他不是来审问的。
他是来确认的。
沿着长廊,他走入最深层的观测牢区,经过一道道命纹感应门与镜壁光罩,最终,来到那扇安静如渊的牢门前。
牢房内,灯光昏暗,如同潮水里反复淹没又退去的呼吸。
墙壁镶嵌镜银反光涂层,每一个人影都如被水雾打散的影子,浮沉不定。
艾莉森坐在石凳上,手拢于膝前,身穿深灰束袖囚衣,气息却一如既往锐利,面容清瘦,但神情冷峻。
那张脸,明明沉睡于冰冷牢房已久,却像从战术沙盘中刚刚走出的将领。
她的背脊依旧挺直,仿佛周围不是囚笼,而是指挥舰桥。
她抬头,看见他,没有说话。
艾德尔在她对面坐下,将手中文件轻轻放在桌面上,纸页边角被海风掀起一点。
他没有翻看,只直视她。
“这份名单上,一共六百二十七人。”
“沉眠编号者,被归类为‘失踪’、‘阵亡’、‘实验对象’。”
他顿了顿,压下语气中隐隐浮动的情绪。
“但就在昨夜——他们在军魂碑下,站成了一整列。”
他的眼神如刀刃在夜里泛光,停在她脸上:
“我猜你知道,是谁让他们醒的。”
艾莉森眉梢轻动,沉默片刻,眼角略一挑,语气淡然:
“你不是来审判我的。”
艾德尔点头,语气平缓却沉着:
“我只是想找个懂战术思维的人,确认一个我不愿承认的猜想。”
他停了一下,视线在她面前稍作停留。
“声东击西,制造叙事焦点偏移。”
“虚实并用,以剧场牵引,诱导军部指令崩解。”
“从启动到瓦解,节奏、路径、引爆点的布局……”
他看着她,眼神微微缓和,却愈发冷静:
“这手法……太像你。”
“或者说,太像你曾是的——特瑞安第一舰队战术天才指挥官。”
艾莉森轻笑,嘴角泛起一丝讽意,却带着某种无法掩饰的自豪。
“你说得对。”
“但真正懂得怎么把战术铺成梦境的,不是我。”
“是他。”
“他比我更懂得,怎样把整个城市,拉进他要的故事里。”
艾德尔沉默,缓缓将那份延缓审判庭议建议书推向她。
“你暂时不需要再上审判台。”
“晨星的风把整座王城都吹塌了一角。审判庭——暂缓了。”
艾莉森挑眉,似笑非笑:
“你这是,在讽刺我?”
艾德尔却摇了摇头,语气沉重:
“不。”
“这是我提醒你——你们赢了一次。”
他目光如斧,缓缓逼近:
“但下次,如果你们再用这座城市来试探我的底线……”
“我会出手。”
两人对视,眼中皆是旧识交锋后的沉默与疲惫。
无须多言,早已明白彼此的份量。
艾德尔起身,走到门口。
临走前,他忽然停住,声音低沉地问:
“他叫什么?”
艾莉森没有回头。
她只是抬手,缓缓指向牢房角落那块灰石墙。
上面刻着一行细小字迹,手写略显粗糙,却字字清晰:
“命运之主。”
艾德尔静默良久,微微点头,低声呢喃: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希望——它永远不会被刻在帝国的墓志上。”
他转身离去,身影被雾灯映照得愈发孤独。
那句“记住”,像一道微光,穿过第十三静岛浓得化不开的夜。
晨雾尚未散尽,皇都王庭议政厅已灯火通明。
这座刻满命纹金箔的议事大厅,昔日辉煌庄严,如今却仿佛一座巨大无声的坟墓。
空气仿佛被冷光封印,光辉被金纹折射成锈斑,贵族席与王族席遥遥相对,隔空而坐,所有人都坐得笔直,却无一人先言。
他们在等谁开第一枪。
艾德尔·特瑞安走进厅中,卫队沉默护送,步伐沉稳如旧。
但他落地的每一步,都像在刻意敲响这座王权结构的底部铠甲。
每一声脚步,都是一句未说出的事实:
“军部,不再沉默。”
他无须言语,光是这一句,便已震动全厅。
六位皇子与皇女皆已就座。
奥利昂端坐于主位之侧,一身王家制式深蓝礼装,金戒套于双手指节间,眼神冷峻如冰湖之镜,仿佛一尊提前封神的继承人塑像。
梅黛丝身披圣母教袍,头饰低垂,神情冷静如水,双目轻垂,仿佛已将此地视作一场预言审判。
莉赛莉雅坐在最角落,白裙染尘,一手紧捏着尚未读完的晨星时报复印稿,手背泛白,眼神却明亮如炬。
艾德尔不语,行礼后端坐于军席之中,佩剑横膝,军章在烛火中折出一道冷芒,目光正对权座,宛若战场对峙,不闪不避。
上方高台,两人早已就座。
一人是海军老上将冯布伦森特,军袍笔挺、胸挂荣章,神情如铸铁,眼眸如老兵守望海岸。
另一人是宫相·埃瑟兰·冯赫特,面色病容,身着大臣冕服,但坐姿依旧挺拔如石。
他是帝国律制最后的维柱,而今如同即将坍塌的顶梁。
而在他们中央,悬空王座依旧空缺。
王座之上嵌着十二枚命纹星石,唯独中央那一枚——象征“第十三星位”的核心权座——仍旧空白,仿佛在提醒所有人:真正的决定者尚未落定。
宫相率先发声,声音沙哑,却力透石壁:
“诸位,今晨军魂广场外仍有五百余编号者聚集未散,编号墙、梦灯碑、晨星剪报等言论载体已遍及城内多处。”
“民众之声不可忽视,然事涉军纪与国制,望诸位就各自立场,明言所见,慎议所断。”
第一位发言的,是奥利昂。
他的声音沉稳,语速缓慢却充满压迫感,用词精准,句句带锋,语气仿佛不容反驳的帝国刻令:
“编号者之乱,虽源于情绪,但实则背后有人操纵。”
“此番风潮并非自燃,而是有预谋者借梦灯、剪报、军魂崩塌等象征,引导军人情绪,试图引爆城市秩序。”
“我不反对安抚,但我拒绝将帝国律令让渡于失控民情。”
他的话宛若警钟,但敲响的是墙而非心。
艾德尔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不高,但语气如风中落锤,每一个音节都如钉入椅背:
“编号者只是想证明一件事。”
“他们还配拥有名字。”
“他们不是为了夺权。”
“他们是为了不再在某个清晨,被悄无声息地带走,变成编号。”
“如果连这都不能听见——那帝国该聋的,不是耳,是心。”
宫相轻咳一声,目光扫过二人,斟酌片刻,低声道:
“军部行为已属越令之举,而王子之训,恐亦过刚伤体。”
“望诸位循法而议,莫使烈焰添柴。”
紧接着是梅黛丝,她缓缓抬首,不疾不徐地道:
“圣母教团主张秩序为先,然今朝神性溢散已至临界。”
“鲸墓梦语持续感染数座街区,低语者若非止于梦,神性外溢恐至不可控。”
“建议如下:民众安抚可行,造势者审查为首。”
此时,莉赛莉雅站起身来。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忽视的诚恳与倔强:
“编号,不是异端。”
“如果这个国家必须靠剥夺名字来维持秩序,那我们早就输了。”
“晨星不该被查,梦灯也不该被烧。”
“我恳请陛下——听他们一次。哪怕只一次。”
争论愈演愈烈,话语如潮,有人握拳,有人低头,有人开始翻阅军规典册。
就在此时——
高台之上,传来一声低沉钟鸣。
沉稳、缓慢、却如从陵墓中敲响。
——“苍狮在座。”
大厅顿时寂静。
一道人影,在命纹火焰的折光中缓缓步入。
那是亨里安七世,特瑞安帝国第六十七代皇帝。
他身披“王血续息”装置,银管贯入肩颈,如脉络支架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
他步伐迟缓,却不踉跄,每一步都像在从死神面前讨来。
他缓缓走上王座,每一道台阶都沉如旧钟,他的目光不看人,只盯着那仍旧空缺的“第十三星”。
他坐下,抬手,轻敲权杖。
声音干哑却清晰,如墓碑上被风雨磨久的铁铭:
“我才醒来半盏茶功夫,就听说——帝国根基已裂。”
“一个夜晚,火烧三街,王子拔剑,军人撕章,百姓唱鲸墓之名。”
“可我记得,这帝国,还没死。还在我手里。”
大厅鸦雀无声,命纹之火微微跳动,仿佛也在等这句话落地。
艾德尔抬头望去。
亨里安七世坐在王座之上,苍老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握着权杖,其柄部镶嵌的七颗红宝石,
此刻已有三颗黯淡——续命系统正在燃烧最后的权力残光。
皇帝缓缓环视六位子女,目光苍茫,但不糊涂。
他最后看向艾德尔。
那目光依旧深邃,但锋芒早已沉淀成石。
那是一种疲惫的掌控者在风暴后——仍要做出裁断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