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始知萱草可忘忧
迎春心下纳罕,因问道:“朱大娘是哪个?”
红玉回道:“乃是官媒婆朱大娘。”
迎春闻言心下瞭然。朱大娘虽是官媒婆,可二姑娘才与陈斯远新婚燕尔,定不是上门保媒拉縴的。似朱大娘这等三姑六婆,素来走街串巷,一则保媒拉縴,二则兜售各处银楼头面、布庄衣料。
此番大言哄人,不过是想与二姑娘见上一见,往后也好多加往来罢了。迎春本不欲见,转念又改了心思,盖因二姑娘实在吃受不住,正一心想著將手帕交邢岫烟接进府中呢。
因是迎春便道:“也好,那便將朱大娘引到前厅,我去见她一见。”
红玉应下,扭身自去料理。
少一时迎春穿戴齐整,领著丫鬟、婆子款步往二进院的前厅而去。
过穿堂,沿廊廡行几步,不一刻进得內中,搭眼便见內中早有个五十出头的妇人候著。头簪,满身穿金戴银,瞧著便透著一股子俗气。
见了迎春,那妇人满面堆笑,起身一福道:“给太太问安了。”
迎春淡然一笑,先行在上首落座,这才笑道:“朱大娘不必客套,还请落座。”
“哎,”那朱大娘应了声儿,方才挨著半边儿椅子落座。不待迎春说什么,朱大娘便笑著说道:“太太瞧著就是个好福气的。也不瞒太太,贵府老爷方才得中杏榜,便有人家託了老身我上门说亲。老身岂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便与那几家说,陈老爷还须得殿试呢,不妨再等上一等。
谁知殿试一过,陈老爷竟点中了探。咯咯咯……太太怕是不知,那几日老身的门槛都叫人给踏平了。老身推却不过,只得硬著头皮四下扫听,谁知这才知道,敢情太太早与陈家老爷结了亲。”
迎春噙笑没言语,身边儿的绣橘却不高兴了,蹙眉道:“大娘这话儿说的好似我家太太占了便宜一般。谁不知太太与老爷本就是表亲,老爷寄居荣国府数年,与我们太太亲上加亲也是寻常。”
朱大娘虚打了自个儿一巴掌,赔笑道:“瞧我这张嘴,却是说错了话儿。老身意思是说,这外头不知多少人家艷羡太太得了门好亲事呢。”
迎春呷了口茶,不紧不慢道:“方才丫鬟说,朱大娘有一桩营生要与我说?”
“正是。”朱大娘不敢再兜圈子,径直说道:“说来也是亲戚,老身有个侄儿,世居平谷,早先也是耕读传家,祖辈积攒下了千多亩田土。谁知到了这一辈不爭气,非但是举人,连个秀才都屡试不第。
太太也知乡下不易,正税不多,徭役杂税却繁多。我那侄儿连著数回寻老身说项,恰老身又知道了陈老爷,这才厚著脸皮上门求肯……不知太太可愿我那侄儿投献?多的不敢说,二、三千亩良田总是有的。”
迎春听得眉头紧蹙。大顺南北差异极大,如江浙富庶之地,正税十取一,西北、西南边陲蛮荒之地,正税便掉到二十取一。均衡一下,大抵是十五取一。
这正税不高,可算上徭役、火耗之类的,加起来可就高了。
为何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盖因有了功名在身,一则有一部分免税田,二则可免徭役。
且不说火耗,这等地方杂税各地也有差异,好的地方大抵是正税的两成,差的地方能到正税的一半。
单只说徭役一项。以江浙为例,若一户百姓家有十亩良田,当年被点了徭役,他若是想免役,须得缴纳三两二钱银子的免疫银。而他缴纳的正税才多少?江浙一带亩產稻米不过三石,十亩就是三十石,如今大佛郎机银根紧缩,直接导致大顺银价腾贵,是以一石米不过四钱银子。
三十石才十二两银子啊,按正税算,这户人家所缴正税每年不过一两二钱——可想而知这徭役是多嚇人。
那位说,乾脆认命去服徭役不就得了?
你以为此时徭役就是修筑工程?开玩笑,这事儿须得自带乾粮,还要上下打点。但凡惹了小吏不快,专挑那容易丧命的差事派发下来。又或者点了衙前役,明明徭役期限只是一个月,可衙门却派你押送人犯往西域走一趟。
西域啊,一来一回小一年,还不知往里头搭进去多少银钱呢!
所以『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这话儿绝非顽笑!
因是,前明时除去投献,另有飞洒、诡寄之举,为的就是逃税、逃役。税还好说,徭役真真儿能要了人命。
到了本朝,太宗知前明是因著收不上税而亡,是以將功名之士免役田数量下降了一截。
官居一品,可免税万亩,免役三十丁;至正八品,就成了免税三千亩,免役丁口六人。
往下举人、秀才,只有免役,而无免税。所以陈斯远这廝奸滑,眼看没便宜可占,未中进士之前是丁点田土也不曾置办。
陈斯远为正七品翰林编修,依著朝制,可免税三千五百亩,免役九丁。
那朱大娘径直说了,只要迎春点头儿,她那侄子甘愿每岁奉上三百两银子的好处。
迎春略略盘算,便知朱家是衝著免疫方才给了这般多银钱。
她本待开口回绝,转念想起陈斯远如今就在府中,便改口道:“此等大事儿我不好拿主意,须得问过外子再说。朱大娘不妨稍坐,待我问过外子再回了朱大娘。”
朱大娘不迭应下,又变戏法一般自袖笼里抽出个匣子来,道:“太太只管去问陈老爷,老身还带了些宫、琉璃簪釵之类的玩意,也给府中姑娘瞧一瞧,若是有相中的,老身回头儿便送到府上。”
迎春点点头,起身只领了绣橘一个,往后园去寻陈斯远。余下红玉守在一旁,苗儿、条儿两个早已忍不住,上前嘰嘰呱呱翻检起了匣子里的小物件儿来。
不提內中热闹,却说迎春一路兜转,不一刻到得后园,遥遥便见陈斯远歪坐月新亭中,正与晴雯、香菱两个斗草,一时大呼小叫、欢声笑语,直把二姑娘瞧了个好生无语。
心道好歹是新科进士,都进了翰林院了,哪里还能与俏婢这般胡闹的?
默默吐出一口浊气,二姑娘领著绣橘上前。亭內陈斯远瞥见迎春,忙起身招呼道:“二姐姐歇过来了?”
二姑娘俏脸儿一红,瘪嘴不言,上前只道:“夫君且借一步说话儿。”
香菱、晴雯也识趣,笑著便往旁处耍顽,独留了小夫妻在亭中敘话。
二姑娘略略將朱大娘之意说了一通,道:“这等事儿须得夫君拿了主意才好。”
陈斯远点点头,道:“素无瓜葛,推拒了就是。”
迎春寻思了下,忍不住说道:“早晚都是个事儿,有道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夫君此番推拒了朱家,焉知来日不会有王家、李家买通小吏,於黄册上篡改一通,临了反倒成了夫君的不是。”
迎春说的自是飞洒、诡寄等手段。
陈斯远笑道:“我朝承平日久,地方上的大户勾连颇深。那朱家看似好意,实则是欺我没根脚,这才拿了仨瓜俩枣的打发。且关內之地,朝廷数年便要稽查一回,为了些许银钱,实在犯不著收了投献。
不过二姐姐所虑极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不如回头儿选个妥帖的家人,打发其往关外走一遭,不拘荒地熟地,寻了衙门圈上几千亩。回头儿再从直隶、山东等地僱请民勇往关外拓地。”
二姑娘一琢磨也是,便笑著应下。略略言说几句,返身去回那朱大娘。
少一时,迎春回了朱大娘,只道早有姻亲定下投献一事。朱大娘心下失落,面上却不显。此番本就是有枣没枣的打三竿子再说,成了那是侥天之幸,不成也不在意。
迎春又提了提邢岫烟进门之事,又预先给了朱大娘二十两银子的茶水银,那朱大娘大喜过望,拍著胸脯应承下来,只道不日便有好信儿。
当下略略盘桓,又卖了苗儿、条儿几朵宫,朱大娘这才笑吟吟起身告辞而去。
想那朱大娘总要过几日才会来回话儿,因是这日白天再没旁的事儿。
到得入夜,二姑娘心下战战,亏得陈斯远说过半晌后往前头二进院去了,二姑娘顿时如释重负。
这一夜迎春难得睡了个囫圇觉,陈斯远自是在前头寻了晴雯、香菱、五儿打混。
於是解衣就榻,行云雨之情,更深於曩夕。譬如鸞凤之倒顛,雎鳩之戏狎,鬢云腻枕,香汗沁衾,缠绵彻夜,自不多提。
转天陈斯远念及尤三姐,寻了个由头便往能仁寺而去,廝混一日,至暮方归。
夜里,二姑娘本待咬牙迎战,谁知陈斯远这回安安静静搂著其睡了一夜。
这下二姑娘反倒有些幽怨了,生怕陈斯远被外头的几个狐媚子勾走了心。於是求锤得锤,转天夜里迎春骨软身麻,大溃情逸,到最后乾脆昏厥不醒。
此宅本为辅国將军府,中路院屋舍比东西两路略宽敞,乃是五间的格局。西梢间是臥房,西次间摆了个罗汉床,平素为宴居之所,夜里撤掉方桌用於丫鬟值夜。
这日又是绣橘值夜,刻下这姑娘蜷在罗汉床上,將个双腿死死绞在一处。內中方才哼哼叫叫、呻吟哈嗟一丝不落地进得耳朵里,便好似猫抓一般,挠得绣橘心下百爪挠心、痒痒不已。
待风歇雨住,顾不得津津滑腻,绣橘红著脸儿起身,紧忙將提前预备好的温水端了,等著內中主子传唤。
俄尔,內中果然传唤:“绣橘,端水来。”
绣橘低低应了一声儿,端著铜水盆款步进得內中。梢间里灯光昏暗,床榻上纱帷半掩,绣橘搭眼飞快一瞥,便见陈斯远精赤著上身偏腿坐在床沿,內中迎春云鬢散乱,侧身而臥,背脊上汗津津,偏生不见半点动静。
绣橘不敢再瞧,忙闷头將水盆放置脚凳之上。正待打湿了帕子,便被陈斯远一手夺过。绣橘不解,陈斯远就道:“二姐姐乏了,明儿一早预备浴桶沐浴就是,我自个儿擦洗擦洗,你早些歇著吧。”
绣橘咬唇囁嚅,心下另有思量。她比迎春还大一岁,如今也十九了。依著荣国府的规矩,她们这般年岁的丫头,或是指在哥儿房里做了姨娘,或者便要放出去配了小子。
绣橘既不糊涂,也不机灵,懵懵懂懂在二姑娘身边混到今日,本道迟早要配了小子。不想时来运转,竟隨著姑娘一道儿嫁了过来。
四个陪嫁丫鬟,红玉、苗儿、条儿都是后来的,绣橘自忖自个儿跟著迎春最早,纵是不敢与红玉相比、肖想姨娘的位份,可通房丫鬟总能肖想一二吧?
再说老爷这等人中龙凤,又有哪个女孩儿家的会不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