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0章 春日(二)
煦暖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南平湾(今圣叠戈湾)碧蓝的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海湾入口处,那座被新华人命名为“定远岛”的狭长沙洲(即科罗纳多岛),如同一条沉睡的巨蟒,横臥在碧海与內湾之间。
岛上原本覆盖的原始沙丘和盐沼已被大片剷平,裸露出黄褐色的土壤和浅层岩基。
稀疏的沿海灌木丛也被砍伐殆尽,只留下些许残根断桩。
在岛屿最尖端面向海峡的高地上,三百多名西班牙俘虏正在新华士兵的监督下,艰难地进行著要塞地基的挖掘工作。
镐头与坚硬沙土的碰撞声、铁锹铲土的摩擦声、监工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压迫感的劳动图景。
安东尼奥·莫拉莱斯又一次直起他那酸痛的腰,用早已骯脏不堪的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他原是新西班牙殖民军的一名火枪兵,去年在瓜达拉哈拉城被新华军俘获,然后又被辗转送到了这里。
他望著眼前繁忙而苦逼的景象,俘虏们三人一组,两人用镐头刨开坚硬的地面,一人用铁锹將鬆动的土石铲到藤筐里,装满后,再由另一组人抬到悬崖边倒入海中。
“快!动作快一点!”一名手持藤鞭的新华民兵大声地呵斥著,“日落前必须完成这段地基的挖掘,要不然,你们一个个就等著饿肚子吧!”
虽然听不懂他在说著什么,但高高扬起的藤鞭却无声地表明了他的態度,促使著俘虏们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站在安东尼奥身旁的是一名庄园主叠戈·德·拉·克鲁兹,因为曾组织庄园护卫坚定地抵抗新华人的进攻,在被抓住后施以了最为严厉的惩罚,他的两个儿子被吊死在庄园,三个女儿则被掳走,不知所踪。
而他则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庄园老爷沦为可怜的苦力,原本饱满圆润的脸颊如今深陷,身上的衣服也早已破烂不堪,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粗布囚服。
他吃力地挥动著镐头,每一次抬起都显得异常艰难。
“科鲁兹先生,歇会儿吧。”安东尼奥低声说道,目光警惕地扫过附近的监工,“你还在生著病,可得注意身体。”
克鲁兹摇摇头,气喘吁吁地说:“谢谢你,安东尼奥。但我……不能歇,要是不能完成……自己的份量,就意味著挨饿。你还记得半个月前的那次……惩戒教训吗?”
安东尼奥闻言,立时默然。
他们都不会忘记,半个月前,一名来自墨西哥城的年轻贵族因为体力不支,未能完成当天的土方量,还当面顶撞新华监工,结果被罚抽了二十鞭子,然后扔进那间不见天日、仅能容身的“反省屋”里,饥渴交加地熬了一夜。
结果,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三天后,那间小屋里就再也没传出过声音。
“这些异教徒……,他们都是魔鬼的使者。”旁边一个瘦高的男子低声咒骂著。
他是胡安·卡斯楚,曾经是殖民军的一名少尉,直起腰来望著临时码头的方向:“看看他们对我们做了什么?竟然让一群卑贱的、未开化的印第安人来驱使高贵的西班牙人。这简直是天主的诅咒!”
安东尼奥隨著他的目光看去:一队俘虏正在將一块块巨大的岩石块从临时码头拖上斜坡,每块石头下垫著滚木,但仍需要数人合力才能將其移动。
一名肤色黝黑、面无表情的印第安监工手持长矛站在一旁,不时用矛杆戳刺那些动作稍慢的俘虏。
更远处,一些俘虏正在搅拌一种灰白色的、被新华人称为“水泥”的神奇泥浆。
“至少他们给了我们食物,能勉强不饿肚子。”安东尼奥平静地说,“在瓜达拉哈拉的许多矿场和农庄里,那些印第安土著连这点玉米饼都吃不上。”
胡安冷笑一声:“这点食物,却要我们干这么重的活!每天十四个小时,他们这是要把我们最后一丝力气都榨乾,然后像扔破布一样扔掉!”
这时,一阵海风吹来,带来了海湾对岸隱约的声响。
眾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內湾方向--在那里,一座初具规模的修船所已经建成,高高的木质吊臂耸立在空中,几艘新华运输船靠在码头旁,工人们正在对其进行维修和保养。
更远处,大陆的方向两座石质城堡的轮廓已然清晰,飘扬著红底金星的新华旗帜。
“他们不是路过,也不是暂时的占领,”克鲁兹的声音带著一种看透命运的疲惫,他望著对岸的景象,“看看那些城堡的规模,看看那些正在开垦的田地,那些新建的、冒著炊烟的村落……新华人是要把根扎在这里,永远。”
胡安啐了一口:“墨西哥城那些养尊处优的的老爷们都在干什么?就任由这些异教徒在我们的土地上为所欲为?”
“墨西哥城的老爷们?”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眾人回头,见是曾在总督府任职的初级书记官阿尔瓦罗·门多萨,他在传达总督大人的命令时,不期连同数百殖民军被新华军俘虏。
他此时正和另一名俘虏合力拖著一筐碎石,步履蹣跚,“我昨天听监工说,新华军已经打到了库奥特拉,距离墨西哥城只有八十多公里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水中,在俘虏中引起了骚动。
“不可能!”胡安失声叫道,“这才开战一年时间,他们居然都打到墨西哥城了?”
“千真万確。”阿尔瓦罗喘著气说,“据说墨西哥城乱成一团,警钟长鸣,许多贵族都逃跑了。”
科鲁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喃喃祈祷:“仁慈的主啊,求您垂怜,庇佑您迷途的羔羊,庇佑新西班牙……”
安东尼奥沉默地听著,手中的镐头却没有停下。
他想起了被俘这半年多来的经歷:先是在海湾对岸的陆地上开凿水渠,伐木平地,修建房屋,那时正值夏季,许多人因为刚刚来到这里,无法適应环境,再加上繁重的劳动,陆续死去。
上个月,他们这批“表现尚可”的俘虏被转移到这个荒岛上,任务变成了建造这座扼守海湾咽喉的要塞。
“我们还能回家吗?”一个年轻俘虏怯生生地问,他看起来不超过十八岁,是一名骑兵,在圣马丁山谷中伏被擒。
没有人回答,只有镐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海风中迴荡。
午时的钟声终於响起,俘虏们如释重负地放下工具,排队领取食物。
每人得到一块玉米饼、一碗还算粘稠的玉米糊糊和一小块鱼乾。
儘管微不足道,但对於从清晨劳作至今的俘虏们来说,这已是难得的慰藉。
安东尼奥和几个相熟的俘虏坐在一处背风的沙丘后,默默地吃著午餐。
“你们注意到没有?”阿尔瓦罗啃了一小口玉米饼,压低声音,眼神中闪烁著一种前殖民官员特有的观察力,“新华人的组织方式,还有他们使用的工具和技术,都……非同寻常。”
他指向正在建设的要塞地基:“看他们的测量仪器,精度极高;看他们的施工方法组织方式,这么多人毫无杂乱,反而各司其职,井井有条;还有那种叫『水泥』的东西,加水搅拌后,几个时辰就能变得像岩石一样……这些都是我们闻所未闻的。”
胡安不以为然:“那又怎样?不就是修筑城堡,建造炮台嘛!就这些工程,论规模,论宏伟,哪里比得上墨西哥城的大教堂和总督府?”
“胡安……”阿尔瓦罗摇摇头,“墨西哥城的辉煌,是用了一百多年时间,耗费了无数印第安人的生命和西班牙的財富才堆积起来的。可你看看这里……”
他的手臂划过一个半圆,指向岛屿和对岸,“这一切,这些城堡、农田、水渠、码头,甚至我们脚下这个要塞,都是在不到两年內,从无到有建设起来的。”
“要知道,在新华人夺取这里之前,我们西班牙人经营了七八年,投入了大量物资,结果呢?移民不过七八十人,连粮食都无法自给,除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木製堡垒和几间茅屋,几乎什么都没留下,还时刻受到疾病和土著的威胁。”
“……”胡安听了,神情怔住了,“阿尔瓦罗先生,你的意思是……”
他看著胡安逐渐变化的脸色,继续说道:“而新华人,他们在进行一场大规模战爭的同时,不仅守住了这里,还將其发展成了一个坚固的据点,移民了上千人,开垦出足以自给的农田,建起了能维修大型船只的工坊……这种建设速度和效率,难道不令人恐惧吗?”
“可以预见,这里的要塞和炮台建成后,即便我们西班牙人组织一支无敌舰队杀过来,也未必能收復这个拥有绝佳地理位置的天然良港。而新华人,则会將这里变成他们进攻我们的前沿基地。”
眾人陷入沉默,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阵阵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