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河西务水驿
夏季午后,河西务漕运码头的上空悬着一层匀净的乌云,雨丝像被剪刀裁碎的银丝,疏疏落落斜斜坠下,打在漕船的乌篷上,溅起细碎的水,又顺着篷角蜿蜒成细流,滴进浑浊的运河里。
两艘插着明黄官旗的漕船正缓缓靠岸,官旗在雨雾中微微地耷拉着,却仍掩不住那抹威严。纤夫们弓着脊背,粗麻绳在肩头勒出深红的印子,脚步踩着湿滑的岸石,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将船稳稳拽到五人宽的栈道边。
船上的水手见船靠岸,便探出身子,胳膊抡成一道弧线,把碗口粗的驻船绳朝岸边扔去,绳头带着湿气“啪”地砸在栈道上。几个穿着短褐的力工立刻上前,黝黑的手抓住绳头,三两下便绕着岸边的石桩系紧,绳结打得紧实,任凭河水拍打着船身,漕船也只微微晃动。
船身刚稳,舱门后的挡板便被两个杂役抬开,厚重的木板在雨中泛着潮润的光。接着,宽约两尺的跳板被架在船与栈道之间,木头上的纹路里积着雨水,倒映出灰蒙蒙的天。
何孝魁先一步踏上跳板,他穿着青色的差役服,袖口挽到小臂,脚步稳当得像是钉在木板上。下了栈道后,他立刻转过身,双手在身前虚扶着,抬头朝船上高声道:“东家!您慢些。”
舱内的高时明缓缓走出来,他身着绣着暗纹的正五品宦官袍,墨色的衣料被雨水打湿些许,贴在略显单薄的肩上。即便漕船行得平稳,他的脸色还是透着几分苍白,扶着舱门的手指也微微地泛着白。
在何孝魁的搀扶下踏上跳板时,高时明脚步略有些虚浮,待完全站定在栈道上,不过片刻,便捂着胸口弯下腰,一阵干呕。
何孝魁连忙顺着他的背,掌心轻轻拍着,声音里带着关切:“东家。要不咱去码头旁的药坊开副解晕的药?”
高时明摆了摆手,气息稍匀后,声音带着点沙哑:“不必,我还没那么金贵,缓会儿就好了。”
何孝魁扶着他往岸上走,刚想回头去扶紧随其后的高逢秋,却见高逢秋已经自己下了跳板。高逢秋穿着宝蓝色的长衫,腰间系着革带,身姿挺拔,落地时脚步轻快,丝毫不见晕船的模样,见高时明脸色不好,便上前一步,轻声问:“干爹,您没事儿吧?”
高时明摇摇头,正想说些什么,就见不远处另一艘漕船的跳板上,两个人正朝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是西缉事厂外稽司从七品办事员方正化,他穿着皂色的缉事服,腰间佩着一把装饰作用大于实际意义的腰刀,年轻得堪称年幼的脸上始终挂着那副强撑出来的冷峻;他身后跟着的是从六品的内官监审计局局副庞天寿,他身着紫色官袍,脸上带着几分中层宦官特有的拘谨。
三方人在岸边的雨棚下相遇,刚寒暄了几句,就见远处几个驿卒簇拥着一个穿着青色驿丞服的人快步走来。那人约莫四十岁上下,腰间系着驿丞的铜印牌,脸上带着几分谨慎的笑意,正是河西务水驿的驿丞陶金来。
陶金来走到近前,立刻拱手作揖,腰弯得极低,声音恭敬:“卑职河西务水驿驿丞陶金来,敢问哪位珰爷是宫里的钦差?”
高时明往前站了一步,身姿微微挺直,朝高逢秋递了个眼色。高逢秋立刻从怀中取出驿符,双手捧着递到陶金来的面前。
“我是新设海关总署署长高时明。”高时明先介绍了自己,接着又朝方正化抬了抬下巴,“这位方公公是西厂对外稽司稽查官。”
“方正化。”方正化适时地抱拳作揖。
而后,高时明又指向庞天寿,“这位庞公公是内官监审计局局副。”
“庞天寿。”庞天寿也带着笑揖了一下。
高时明收回手,语气放缓了些:“我们这是要去天津考察。之后可能会在河西务驻留个两三天,看看钞关的情况,希望贵驿照规矩安排食宿。”
陶金来接过驿符看了一眼,脸上的笑意淡了些,露出几分难色,却还是连忙躬身行礼:“卑职拜见高署长、拜见方稽查、拜见庞局副。”
三人简单答礼,并示意他起身。
“敢问高署长,诸位一行,共有多少人马?”陶金来直起腰,往前凑了半步,小心翼翼地问。
高时明略一思忖,随口答道:“除了我们几个,还有十来个随行的书吏、杂役,你给我们准备三间空院子就是。”
陶金来脸上的难色更重了,嘴角勉强扯出笑意:“高署长,实在对不住,我驿如今就只剩一间空着的小院子了,还请……”
“放肆!”陶金来的话还没说完,庞天寿身后的一个小宦官突然喝出声,“我们是宫里来的,难不成还要迁就旁人?”
高时明、方正化虽没开口,眉头却都微微蹙起,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悦。陶金来吓得身子一缩,连忙解释:“若是寻常官员或是其他借驿的人,卑职绝不敢委屈诸位钦差!可住在鄙驿的那些人,也是宫里的钦差,而且来头来头也不小啊。”他原本想说“来头比你们还大”,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敢含糊带过。
“哦?”高时明的眉头一挑,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河西务可不是什么小地方,谁能把你们整个驿站占得只剩一间院子?”
陶金来咽了口唾沫,小声道:“不知高署长是否认识司礼监礼仪房的刘公公,还有文书房的杨公公?”
“礼仪房的刘公公、文书房的杨公公?”高时明沉吟片刻,眼神微动,反问:“你说的,该是刘克敬和杨舜臣吧?”
陶金来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卑职说的就是这二位珰爷!”
“这么说,南下给小爷选婚的使团,这是凑一块儿回来了?”高时明说。
“正是!”陶金来急忙应道,“算上二位公公,还有待选的淑女以及她们的父母,再加上随队的护卫、听差、仆人、轿夫、车夫、马夫,一下子来了差不多三百号人,几十头牲口。鄙驿虽说有几分规模,可也实在挤不下了,上上下下都忙得脚不沾地。”
高时明又问:“他们也是今天到的?”
“不是不是,”陶金来摇着头,“他们前天下午就到了。只是队伍里不少人,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在南边淋了雨,都生了病。关键是刘公公的身子也虚了,所以队伍也就暂时停在咱这儿了。最近几天,往来借驿的小驿是一个也没敢招待,就留着一间院子准备伺候贵客,可贵客一下来了三位,就实在.”
“好吧,情况我知道了。”高时明缓缓点了点头,“请问陶驿丞有什么想法没有?”
“这种事情卑职能有什么办法啊。”陶金来苦笑道,“三位公公还有先来的刘公公、杨公公都是天上的贵人。卑职能做的,无非是撮合着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