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也没把他当人
江畔临时辟出的蹴鞠场,以石灰画线,两端以粗竹为门,此刻已是人山人海。
天子赐下盖有天子私印的蜀锦百端为彩头,消息早已传遍各营,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对阵双方。
一边是由龙驤司马季八尺,节从龙驤高昂,府兵头子魏起,啸山虎別部司马刘桃等十一人组成的“龙虎鹰禽兽队”。
另一边,则是龙驤中郎將赵广、楼船將军陈曶,及名號將军张固、雷布、柳隱、郑璞、王冲等人组成的衣冠將军队。
战局正酣。
记分牌以木炭简单划出“3”与“2”的数字標记。
这数字乃是去岁天子在长安所发明,由於笔画简单,字形易认,迅速通过蹴鞠、射箭、发赏等等活动在军中普及开来,可谓无人不识,且大大提高了吏员的工作效率,降低了工作的难度。
至於比分谁领先?
不言而喻,自是禽兽队。
自去岁天子將蹴鞠引入军中,此技便风靡全军。
而蹴鞠极耗体力,更讲究力量、速度、技巧、指挥、智慧与袍泽间的配合默契,恰恰是衡量將士综合素质的绝佳方式。
季八尺、魏起、高昂、刘桃这些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骄兵悍卒,平素操演之余,精力多半耗在此道,以为娱乐,技艺纯熟,非是军务繁重的將官们可比。
一年以来,围绕蹴鞠,军中已自发形成了赌球博採之风,许多无暇下场或自忖球艺太菜技不如人者,便在场边设局押注。
而针对那些因操演、防务诸事缠身而无法亲临又欲博採的將士,不少心思活络之人已组成了场外局,不用他们亲自到场观看球局,全凭信息便可押注。
过去一年,汉军一度演化出联合己队“踢假球”的齷齪事,直至天子亲自申飭,將涉事之人所获財货尽数罚没,收入內帑,並明令再犯者以军法论处,且举报者有奖,此风才稍稍收敛。
博採在军中是不好阻止的,毕竟娱乐活动就这么些,你不给这些兵汉弄点事情消耗精力,他们就要去骚扰百姓了。
好在这个生杀予夺全凭帝王將相一言而决的时代,天子既下严令,纵使再有人慾弄虚作假,也因军法与举报有奖基本局限在了个人,少有人再敢联合他人踢假球。
回到眼下,季舒、刘桃、高昂、魏起等人组成的禽兽队,在天子发赏比赛的这几日已连贏七局,可谓风头无两,赔率早已跌至谷底。
反观將军队,虽个人勇武不弱,但平素缺少蹴鞠训练,配合又生疏,故而赔率较高。
但还是有不少兵卒以为,季八尺等人或会看在对方是將领的份上,稍作人情,因此押注將军队胜者,竟也不在少数。
“铲他!”
“好!”
“好铲!”
场上,常护卫天子左右而为军中將士所惧的龙驤司马季八尺,一个迅猛的滑铲,险之又险地从顶头上司赵广脚下將球断下。
赵广收势不及,被他带倒在地,溅起一片尘土。
“裁判!他犯规!”赵广撑地起身,指著季八尺,朝著场边担任裁判的虎賁中郎將关兴怒吼,关兴因晨时亲率五百虎賁沿江负重拉练十里,体力难支,便没有上场。
“从侧后方铲球,未先触球!此乃危险动作!”赵广再骂。
按照蹴鞠的规矩,这般铲抢,稍有不慎便会伤及对手腿脚,所以是明令禁止的。
关兴目光紧盯著场上,闻言毫不犹豫地摆手,声音斩钉截铁:
“铲抢先触球,动作乾净,並未冲人而去!好断球,比赛继续!”他不是瞎判,引用的乃是去岁一场赛事的判例,情形与此相仿。
赵广气得脸色发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衝著已带球远去的季八尺背影骂道:
“季八尺!你给我等著!明日龙驤郎操演,全员负重五十斤,跑十里山路!”
季八尺恍若未闻,虽身材粗莽,控球却是异常灵巧,接连晃过试图拦截的张固、雷布、郑璞,直面將军队最后一道防线。
守门的楼船將军陈曶扎个马步,作势接球。
季八尺目眥欲裂,右脚后收,作势欲射左路。
陈曶见状,本能移动重心,而那季八尺却脚腕一抖,將球推向右侧空档,隨即跟上拔脚怒射!
“砰!”
一声闷响。
皮鞠狠狠砸在右侧门柱外侧,弹飞界外。
“嘘——!”场边顿时响起一片巨大的嘘声,旋即又被杂乱的叫骂取代。
“季八尺!你个浓眉大眼的也踢假球?!”
“入你娘的!老子押了两端蜀锦在你身上!你就这样射?!”
季八尺本就因射失而懊恼,此时闻得场外辱骂之声,尤其是最后那句涉及娘亲的污言秽语,怒火腾地直衝顶门。
气涌如山之下,他猛然转身,赤红著眼循声瞪去,锁定那名躲在人堆里叫骂的士卒,最后几步衝到场边劈手便揪住对方衣领。
“龟儿子!你找死!!!”季八尺声如炸雷。
那人是个军候,虽被季八尺气势所慑,一时语塞,但眼见四周目光聚集,大庭广眾下也不肯弱了声势,便梗著脖子回骂:
“就骂你!踢假球!废物!”
季八尺勃然大怒,一拳便捣在对方面门。
那士卒吃痛,也发了狠,两人当即扭打在一起,在地上翻滚,激起更多尘土。
周围兵卒有的惊呼,有的起鬨,场面一时大乱。
关兴急忙吹响哨子,飞奔过来试图分开二人。
奈何季八尺膂力惊人,盛怒之下更是难以拉拽。
混乱中,不知是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竟將一柄操练用的金瓜锤递到了季八尺手边。
季八尺想也未想,顺手接过,將金瓜锤高高举起,作势便要朝那士卒头顶砸落!
这一下,周围看热闹的將士才真正慌了神,七八名军汉一拥而上,抱腰的抱腰,抓臂的抓臂,死死將季八尺拦住。
季八尺兀自挣扎怒骂,状若疯虎。
他本就身形魁伟,勇力冠绝所有龙驤郎卫,更是战功赫赫,在成为龙驤郎前便已斩得敌首十余级,成为龙驤郎后同样屡立战功,所以得天子青眼相对,日夜护卫在侧。
除了在天子与寥寥数位重將面前尚存敬畏,便是顶头上司赵广,他也敢顶撞几分。
只因他知道,自己如今得到的这一切,都是靠什么得来,又都是由谁赐下。
而军中已经有种说法。
等到將来大汉国土越来越大,关兴、赵广这些人,都会被外放成为方面之將。
而像季八尺这样的莽汉,大字不识几个,没有足够的见识与大略独当一面,却真真是宿卫天子、宫禁的不二人选。
將来,说不得这人会取代赵广成为天子的宿卫统领,毕竟宿卫不需要什么大局观,只要足够忠诚、足够勇武便够了。
这廝似也知道。
若非天子有令,军中但有霸凌欺辱之事必军法处置,以这廝性情,必是军中一霸,就像所有封建军队中那些勇猛却没受过教育的军官。
对於自恃勇武又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来说,霸凌弱小,本就是权力最直观的体现,只是在天子管教之下,他的戾气被约束住了。
关兴奋力挤入人群,挡在二人之间,高举右手,亮出一块临时用木片涂黄的令牌,厉声喝道:“住手!季舒!立刻放下兵器!”
季八尺喘著粗气,死死盯著那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士卒,手中金瓜锤仍不肯放下。
“他辱我娘!”季八尺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此等腌臢货,难道不该打杀么?!”
关兴闻言,目光扫向那名他有些印象的军候。
天地君亲师,唯君亲师不可欺,你辱天辱地或许没人鸟你,但你敢辱君、辱亲、辱师,別人打你杀你,你纯纯活该。
曹魏那边,夏侯惇年十四,从师学,人有辱其师者,惇杀之,由是以烈气闻。
庞德当年败军后本可以不死,关羽更没必要杀他,於是劝降,『卿兄在汉中,我欲以卿为將,不早降汉又当何为?』
庞德却骂关羽:
『竖子,何谓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