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霆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每年照例是这样,生日当天过来于家待大半天,晚上是不在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回来也是深夜了,早上陪老太太吃个长寿面,任务就完成了。
今天玩得稍晚,回来已经十点多了,于家办酒,牌场是打通宵的,到处灯火通明。他在赛车场没怎么玩,唐豫那小子是个人来疯,在边霆面前耍特技,把辆迈凯伦撞得跟废铁似的,碎片满车道,还在那吹什么“自动解体技术”,边霆懒得理他,自己开车回来了。
他自己停了车,轻车熟路往后院走,于家这房子有一点还好,有专门的客人房,花园后独栋的小楼,自带游泳池,还有佣人跟厨房,基本是边霆每年一次专用的,就差给他供起来了。
花园里花木繁盛,于家种了很多樱花,也有紫藤,花开得很热闹,他走的这段刚好从于家主别墅的背后经过,安静得很。
他绕过一棵树,第一眼看见的其实是那把扇子。
牙白色扇面,洒金点缀,在灯光下一明一灭,这地方其实是很暗的,花园的路灯是暖黄色,和月光混在一起,变成了一种很温柔的光线,边霆第一次知道这地方还有一棵这么大的桃花树,不知道为什么歪着长,但歪得正好,所有的枝干都是斜着的,落下无数树影,交织在他脸上。
虞夏就站在桃花树下,他是上了妆的,那光影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漂亮得像玉。一切都有了解释,那胭脂正好笼住低垂的眼神,眼尾飞上去,像庙中的神像,怜悯又疏离。
他拿着扇子,在兰草和盛开的水仙中,一手执扇,一手垂着水袖,脸上神色像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漂亮得像一尊雕塑。
边霆靠在身后的树上,抱着手臂,他知道虞夏发现了自己,于是笑了,拿出烟来点燃了。
点火的声音似乎惊醒了虞夏,袅袅烟雾升上来,他终于动了。
他唱的与白天完全不同,光是抬起眼睛看周围的那个动作,眼中无限的惊喜,诧异,不敢置信,但又带着迷醉,他的动作非常缓慢,在兰草丛中转了一圈,打量着周围的春色,每个动作都似乎经过无数的考量,但又浑然天成,每一幕都似乎可以截下来当做古画。
然后他开口了。
第一句是念白。
边霆不知道他唱这一折的唱法从来和别人不同,他念的是:“春香,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但边霆大概猜到他唱的是什么了,这是牡丹亭。听戏的不听戏的人,都知道的牡丹亭。原来在车上时他那句“是牡丹亭”里隐约的傲气不是自己的错觉,虞夏真觉得这是他的牡丹亭,别人的牡丹亭都不配叫牡丹亭。
他的春香不在,这里只有他,孤身一人的杜丽娘,在这赏他的牡丹亭。
于家的紫藤,将别墅的后墙爬满,是一种氤氲的淡紫色,桃花漂亮得像一场梦,虞夏的声音也美得像一场梦。
怪不得他不肯唱,这样的声音,确实不是唱给满堂的俗人听的。
他唱得非常慢,动作也慢,边霆也许听过昆曲,也许没有,虞夏的“原来”两个字出来,有一个将阖起的扇子换手,左手举扇然后亮相的身段,玉一样的脸,花瓣一样的唇,边霆本能地觉得,他这句唱得不是满院花木,而是他自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虞夏的声音像叹息,昆曲的声音,像游丝,像山岚,有种抓不住又无法忽视的感觉,萦绕在他身边,像花枝簇拥着他,他转身,展扇,洒金扇面一明一灭,原来那样漂亮的动作是要用在现在的。桃花在他身上投下影子,边霆其实听不懂具体的唱词,但隐约知道他是带着遗憾在感慨这一场春天。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牡丹亭的好,好得近乎唐诗,每一句话都看似无理,又贴切到极致,这是谁的良辰,谁的美景,什么是奈何天?杜丽娘匆匆赏花,哪有机会看朝飞暮卷,雨丝风片?云霞翠轩和烟波画船似乎也不过是想象,但这一折游园,每一个词都无可替换。
远处的喧哗声隔了半个别墅,像是画上的背景,反而更衬得这一场戏像一场美梦。虞夏在兰草中转身,他和边霆隔得其实并不算远,抬眼看过去,边霆正靠着树,懒洋洋地看着自己。他夹着烟的手势和玩惯了扇子的人一样潇洒,对什么都漫不经心。
烟雾中青年的脸英俊得像金石铸成的神像,虞夏知道自己无法让他折服,边霆这种人天生就不会为任何东西折服,最多不过是欣赏。自己这一场牡丹亭,和一场好的歌剧,一场钢琴或者小提琴在他心中没有区别,他是他自己的主人,所有的东西都不过是他游戏人间的消费品。
但虞夏得让他知道他冒犯的是什么。
远处是青山,脚边荼蘼烟丝醉软,开到荼蘼花事了,这一场花要开完了。荀娟走的时候,虞夏陪在她身边,称赞一个人唱戏最好,是昆乱不当。这是戏曲的末日,昆乱不当的荀老板,唱了一辈子戏,死的时候账户里剩不下一万块,她的徒弟虞老板,在这不伦不类的庄园里,给一个并不怎么看得起戏曲的人,唱这一曲牡丹亭。
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声溜得圆,这是被称为整个中国戏曲史最好的一折戏,每一句词都漂亮得像一件传世的艺术品。昆曲多难唱啊,牡丹亭的杜丽娘,是最难的闺门旦,明朝的江南文人,用所有心血雕琢出的最接近美的本质的作品。唱词,声音,身段,都是美的极致,明如剪,圆如莺,光是找到这个声音虞夏就练了七年,他用了二十四年的人生,才让戏中的杜丽娘在他身上活过来。
但戏总要唱完的。
“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杜丽娘是个灵慧到极致的女孩子,文人伤春,因为留不住一向年光有限身,牡丹亭有晏殊的气质,字字句句唱开满繁花的春天,锦绣唱词背后,是压抑到无法活下去的杜丽娘。人间事最难圆满,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春夜的风轻而软,带着说不清的暖意,唱完时月光正好,忽然起了这一阵风,落下不少桃花来。虞夏就在桃花雨里安静站住了,看着边霆。
要是现在给他鼓个掌,他一定会生气。边霆恶劣地想道。
但虞夏没给他这机会。
他收起扇子来,站在树下,对边霆做了个抱着手的动作,然后直接转身走了,潇洒无比。
紫藤还是紫藤,桃花还是桃花,却似乎一瞬间失去了颜色,边霆第一次感觉到了某种类似于遗憾的情绪。
果然,对于虞老板这种记仇的人,还是不该穿过他的舞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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