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有说什么?”
蒙毅的视线放远了些,也落在了韩非身上,“李贤希望公主不要害怕与问山先生交谈。”
“只是如此?”
蒙毅看着她,“是。”
“殿下这边请。”一个宦官打断了她的思绪,直到入席,她才发觉这次宴会的怪异。
她名义上的夫君已死,且亡夫是负刍——未灭楚时候的公子。
她既不便以出嫁夫人的身份出现,也不是嬴政未嫁的女儿。
而她身上有少府一职的官衔,曾经在覆秋宫议政也不是秘密。
于是,她也就顺理成章和一群穿着官服的朝臣站在了一块儿。
直到这时,许栀才有些理解当年的韩非和张良。
亡国之后,他们一袭白衣,与黑压压一片的秦臣站在一起。
她呢,赤色曲袍,簪发灿灿,她就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坐在了这些男子一侧。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古代社会的规章制度,但拔去公主的身份,那种令人窒息的、久违的压抑在这一刻翻涌。
异类,在任何时候,该被剔除还是该被保护呢?
秦乐奏响。
她头一次在宴上坐得这么远,她惊讶的发现,好像有很久,她都没有仔细去瞧过她的父皇。
她也没有办法靠近嬴政去观察他的面容。
仿佛隔着一重又一重的山脉,又在一起一伏的乐声中,听到了那个意料之中的开头。
焚书之议在历史上是与郡县论被定下的八年之后。
现在则是五年。
然而今夜的宫宴,看来是山雨皆来,与焚书议论搅和在一起的还有徐福第二次东渡的事儿。
许栀看着带头的齐儒,又看到田儋面露难色。
——
一个时辰前,蒙毅看到了李贤。
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又或许是殿外的月色烛火比较淡,让李贤的面色显露出了苍白。
蒙毅虽是文官,武功不差,他看出李贤气息不稳,好像方才经历了什么重击。
“你受了内伤?”
李贤极力调息,那双时常晦暗的眼睛里竟露出罕见的坦然,“我无碍。”
“你不去高泉宫?”
他有些脱力,“蒙毅,你千万不能让永安在今夜见到皇帝求仙的道人,尤其是那个仙师。”
“陛下的仙师?”
“是。”李贤定定道。
蒙毅不解。
李贤和李斯对于嬴政希望派徐福出海这件事,可并不排斥。
虽然没像汪全等人那样支持,但他们把车轱辘话来回说。
中立的态度却是最模拟两可,何况这是丞相的中立。
“你在朝会上对此可并无异议。”蒙毅道。
李贤看着他,月的冷穿过了他深色发绳,仿佛岁月的流光。
“不是所有人都像蒙大人。自幼便在皇帝陛下身侧,拥有天然的信任。”
猜忌这种东西在深谙法术之道的人心中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他们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
但现在,李贤目睹徐福站在照胆镜前,他觉得许栀所知的那个十五年结局不是假的。
十五年的判词,这会和楚巫红石之上的名字一样无可更改吗?
李贤不信。
但这仙师与徐福,是如何说动嬴政让他大费周章的去求仙问道?嬴政这个时候就想要长生不老吗?
郑璃今夜不在。
难道……
李贤眼眸一沉,“方才我看到那姓汪的,才知中府除却赵高岂是一人。”他说。
“原来监察对赵高亦如此在意。”蒙毅道。
李贤不置一词,肉眼可见他的不适,语句不由得加快了些,“今日齐人到场,父亲所言只在于言论自由之谈。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恐有大祸。不过我想,高泉宫今日来的人够多了,事情不会太糟糕。”
他又叮嘱道,若是宴会之后,永安想见韩非,可以直接带她去侧殿。
“方才韩非和我说,他是来他谈与公主之间的约定,没有别的意思。廷尉你不要阻拦。”
蒙毅摆手,“多年前陛下已经知道今日。”他打量他一番,沉默了一会儿,“我见你状况不佳,何不去高泉宫休整,只当是坐着也好。”
李贤笑了笑,蒙氏这两个人某些方面也都和她一样,怎么总是要关心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让他永远无法平静,反复折磨着他。
让他在上一世当不了彻头彻尾的混蛋。
那么这辈子呢……他能够抓住这些脆弱得像是琉璃一样的东西吗?
他默了默,看向那隐匿在夜色中的骊山,又看了眼包裹在咸阳一众宫殿中露出了点檐角的云游宫。
“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过,你要告诉公主,我去的就是章台宫。”
月色落在李贤的身上,如同撒下了一层灰,又好像是薄如蝉翼的盔甲。
“公主对今日的宫宴很在意,你如果不在席间,她会担心。”
他淡淡笑了笑,“她是个聪明人。我信她不会让事态蔓延,出什么纰漏。”
不过,李贤还没有从咸阳宫离开。
一个人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白衣卓然,飘然若天上的谪仙。(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