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张脸和小半个身体都遮掩在了大篇幅的报纸之中。
从大叔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觉得男人腰背挺直,时不时的翻上一两页,整个人自有一番宁静而坚硬的气度。
他和大家一起坐在这家咖啡厅里。但对方的存在,仿佛让这简陋的小店的一角,瞬间穿越成为了上个世纪的中叶的巴黎圣米歇尔广场边,那些文人知识精英们常常汇聚的咖啡店。
即使这里喝咖啡的客人彼此大都不认识彼此。
你也能够单独凭借气质。
一下子就感受到对方的与众不同。
“实在太……太太太太太……old school啦!”
大叔在心中赞叹。
似乎依靠着敏锐的直觉,嗅出了别人注视他的目光,对方把报纸放下,侧头用探究的视线看了过来。
他这才第一次看清对方的脸。
和他想象的那样,报纸后面的是一位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了。十几二十多乃至三十岁的年轻人,摆出一幅这样的姿态,未免让人觉得过于的拿腔拿调。
但对于本身就被岁月淬炼出了老报纸一样,既松弛又硬挺的独特气质的老先生来说,不显得衰老也不显得做作。
一切都来的刚刚好。
那是一个亚洲人。
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幅细框的茶色眼镜,头上带着一顶老式的英伦报童帽,帽檐微微压低,刚刚好遮住前额,朝着大叔温和的微笑。
大叔心中一动。
他被这个笑容所蕴含着的温和的力量所打动,下意识的抓住了相机,又有些犹疑,出于礼貌,他又不知道是否方便当面按下快门。
老人也看到了大叔手里的相机,淡茶色镜框之后,闪出了锐利的光。
他端详了片刻,终于点点头,朝这边主动竖了个大拇指,这是同属于打鸟爱好者之间惺惺相吸的笑容。
大叔也忍不住笑了。
他有了一种被前辈认可的轻松感。
摄影师抓住相机,不为别的,单纯只是想要记录一下生活之中这个让人感动的瞬间。
就在这个时候。
露天咖啡馆边的铁路忽然隐隐的震颤了起来,那是有机车即将开来的表现。
“酷——”
“喳——”
“酷——喳——酷-喳-酷-喳。”
“酷喳酷喳酷喳。”
逐渐清晰的铁道之声像是发令枪打响的信号,瞬息之间,露天咖啡馆里的宁静舒缓的气氛就被打破了。
人们纷纷转过头,站起身。
正在办公的白领合上了电脑,记者则拿起枪一般,抓起了身边的话筒。
连大叔也立刻转移了注意力,举起了那只全画幅相机,把拨轮转到了m档,最后一次的检查起了曝光光圈和快门时间的相关参数。
驶来的火车惊动了森林里的鸟雀,大篷大篷的各色飞鸟从火车驶来的方向飞起,刚刚还在对打鸟抱有十足性质的大叔,此刻却根本不为所动。
他抓住相机,手肘支在桌子表面,以提供稳定的防抖。
整个人安静的像是一位匍匐在草丛之中猎人。
唯有那位老先生。
在一片或喧嚣,或忙碌,或紧张的气氛里,唯有他一动不动。
他不急不缓的把那份报纸迭好放在桌子上,整理整理了手腕的袖角,靠在月亮椅的织物椅背上。
老人一边看着天光,看着飞鸟,一边慢慢饮着加了奶的苦咖啡。
犹如一位渊渟岳峙的大宗师。
……
几十秒钟后。
那辆喷吐着大量烟雾的慢速火车终于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里,它先是慢慢的减速,终于在咖啡馆对面的简易站台间听下。
整个火车和轨道项目并不属于整个德铁的一环,而是属于那个新建的博物馆的资产。
做为整个博物馆配套的旅游资源。
萨克森方面同意按照当年汉诺威王国1850年代的规划,整修出了那条沿着北德的莱讷河的河畔,从帕滕森城到马林城堡的几十公里的轻型铁路,做为“十九世纪风情旅游”的一部分。
伊莲娜家族也从库房里拉出来了沉封很久的火车。
是的。
没错。
伊莲娜家族是有火车的。
对于十九世纪欧洲人来说,火车是日常生活里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欧洲大贵族世家们想跟皇帝搞好关系,有共同爱好很重要。
女人们开沙龙。
而男人们除了一起打个猎以外,就是一起玩游艇参加个帆船赛什么的,就是一起玩火车了。
家族豪华专列从来是面子的象征。更何况,他们家当年在欧洲和别人合伙修铁路发了大财,还持有过欧洲大型铁路公司的股份。
家族大玩具除了那艘明叫“雪绒号”的蒸汽游艇以外,还有这列四节的专列,现在被重新从头到尾的整修了一遍以后,就派上了用途。
当然。
再怎么十九世纪风情,现在拉火车也不能是以前那种往炉子里铲煤烧的蒸汽机。博物馆在修建之初,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完全保留当年的原汁原味。
但是环保法规过不了。
所以。
最前方那个呼呼呼喷汽的其实是现代化的改装的牵引机,喷的单纯就是水蒸汽。
虽然如今可以通过萨克森州的a7号高速公路,到达马林城堡所在地区,下高速公路之后,随便再开一小段州级公路就到了。
时间充裕的游客,还是会喜欢尝试做这么一躺慢悠悠慢悠悠从帕滕森坐这一趟复古列车过来。
火车停下。
这种小站没有复杂的站台,完全是十九世纪乡村小站的风格,列车上的客人们从车上依次走下车。
车门在铁道的另外一面。
就像那个角落处的老人手中的报纸挡住了大叔探究的视线一样,这列琥珀色车厢上还有体字母的伊莲娜家族纹章的火车也挡住了这边所有人探究的视线。
人们不管怎么着急,怎样好奇。
从拿着麦克风的记者,到端着相机的大叔,人人只能伸着脖子,非常耐心的等待着。
就在这时。
一阵悠扬的声响从铁路对面传来,那个声音美妙而醇厚,让咖啡店里的忙碌而紧张的众人纷纷呆住。
握着摄像机变焦环的大叔极快的转过脸,看向了角落处的老人。
不知怎么的。
这样的声音让摄影师想起了这位老先生。
如果说这位戴着帽子的老人的气质是坚硬中带着一点点的松弛,那么这样的音乐声也是如此——
清亮之中,带着微微的沙哑。
就像夕阳里,一个历经沧桑的大叔靠在篝火边的马鞍边,孤独的吹起了一首只有一个人听的老口琴。
对!
这是口琴的声音,还不是如今很常见的蓝调口琴,而是那种非常老式的复古口琴。
“真的是太……太太太太old school了!”
大叔听着那种苏格兰乡村风格的音乐,又一次忍不住的发出了完全相同的感慨。
那位看报纸的老先生还仅仅是让人觉得回到了上世纪的巴黎,表现出的是一种二十世纪顶多十九世纪晚期的风情。
而这样的阳光、火车以及口琴声。
直接就把时间推回到了南北战争后期的美国西部。那是发财梦、西部热、淘金热以及后来约翰·洛克菲勒,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富有的人之一所创立的标准石油公司所代表的时代。
那同样是江洋大盗,火车劫匪,牛仔、赏金猎人和小镇警长所代表的岁月。
是比利小子和平克顿警探所代表的年代。
人们在正午之下拔枪对射,枪快的那个人获得正义,枪慢的那个人获得死亡。
据说。
当年西部最风骚的几个传奇枪手就会这么干。他们坐着火车来到某处小镇的站台,仇家已经在站台上埋伏好了他。
传奇枪手从火车上下来。
他站在轨道对面,不紧不慢的吹奏吹一曲即兴的口琴之声。
那样的声音和火车启动时的汽笛声混杂在一起,将是仇家一生之中耳朵听到的最后声音。
西部人称呼那样的声音为“地狱的口哨”。
因为随着火车开过。
仇家便会踉跄的倒地,一人眉心之上多出一个弹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