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6章 浮士德的礼物(上)
(第一更)
“嘴唇曾经知道。”
“嘴唇知道。”
“嘴唇沉默直到结束。”
——保罗·策兰《翘起的嘴巴》
——
“在我所成长的年代,我心中一直会隐隐的觉得,在油画,在水彩,在印象派,在很多很多的领域,欧洲的画家技法会更好,欧洲的画家更富有创造力。门采尔、丢勒、透纳、达芬奇、提香、莫奈、雷诺阿……毕加索……”
房间里。
年轻的画家和他的老师轻声地交谈着。
“多少大师啊。”
“这些名字伴随着我整个成长的年代,翻开美术书,那些法国大师的名字构成了大半部的艺术史。像历史上有很多画家一样,我也有一个关于巴黎的梦。”
“安娜对此其实一直都有一点点的不开心。”
“维也纳!维也纳!维也纳!”
顾为经用手指敲着晚餐的餐桌,敲一下就念一句维也纳,发出课堂上小教鞭敲打黑板的强调音。
他忍不住笑,“这应该就独属于那种老维也纳人,对于老巴黎人特有的不爽。”
顾为经。
还惦记着你那个破巴黎呢?巴黎圣母院都着火了!
把目光移向维也纳吧!
“安娜从来没有跟我明说过,但她拉我去维也纳听新年音乐会,去英雄广场上看那些极为巨大恢弘的雕塑,沿着ringstrabe(环城大道)散步,去了那些曾经哲人们聚集的咖啡馆里转转,还在传说之中弗洛伊德曾经写作精神分析学的那张桌子上用了餐,最后还去了克里姆特的展览馆。然后问我感觉怎么……”
“这些巴黎有么!我猜,她其实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巴黎只是一个王国的首都,而维也纳才是真正的帝国的心脏!从地理位置上来说,维也纳也远比巴黎更加靠近欧洲的中心。”
“大约是来自书本上的那些名字的原因,我还是更加喜欢巴黎。”
顾为经说道:“也许就是维也纳太过宁静华美了,我反而觉得稍微显得有点乱糟糟的巴黎更加富有生活气息,也更有活力。行走在河边,站在大桥上看着落日沉入波光粼粼的河面的时候,我几乎能够想像到,马奈和莫奈曾经在桥头凝视着夕阳时的样貌。”
“时光倒流,旧日重现。”
塞缪尔·柯岑斯不知道顾为经明明刚刚在说《浮士德》,为什么要突然之间就说起这些事情。
暴躁的水彩教授没有打断学生。
他在旁边静静的听着,又用打火机重新点上了一支香烟。
“那是巴黎啊。the one,the only,在整个欧洲独一无二的城市。法餐也很好吃。至少在美食的丰富度和历史之上,维也纳确实应该没有办法和巴黎相提并论。”
“而如果你觉得巴黎的环境还是有一些太闹了,适合读书,但不适合生活,那么就去南法。普罗旺斯?大概毕加索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后来就去南法生活了。”
“在巴黎读书,在南法生活,做个毕加索的‘同行’。到了开的季节,每当我推开窗户,身前漫山遍野都缀满了紫色的小。这是我小时候对未来最美好的几种畅想其中之一。”
顾为经也从桌子上站起身。
走到柯岑斯先生一边,一起看着窗外的夜色。
“从小就想着要当毕加索,很有志气啊。”柯岑斯说道。
“那倒没有。”
“我那时完全没有想过,能靠着画画为生,更不用说是靠着画画挣大钱,人嘛,在你找到自己的命运之前,通常都得有个更加现实的考量。我当时想着的是,一直努力读书,然后看看能不能在南法的学校里找个教职。”
顾为经说道。
“那倒算是我的同行了。”教授说道。
“大约,维克托也是这么想的吧,我知道他的人生一大理想,就是成为艺术学院的终身教授。”
顾为经又说。
教授不说话了。
“你看,在那种环境下生长出来的我。就像厨师行业里戏称,米其林评星瞧不起法餐以外的所有餐点,瞧不起法餐以外的所有餐厅一样。我真的很容易就会觉得,欧洲的艺术是高级的艺术,其他地方的艺术是低级的艺术。水彩是高级的艺术,但油画比水彩更高级。”
“哦。”
柯岑斯教授发出了一声心痛的几乎无法呼吸的呻吟。
“他妈的!”
他嘟囔了出了一大蓬的烟雾,骂了一个极为恶毒的字眼。
“我警告你!小子。”
水彩教授语气严厉的说道,“不要让我再听到,你说这句话,否则就从这里给我滚出去。”
“以前。”
顾为经后退了一步。
他摊开手。
“我说的是以前。”
“我知道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这有一部分是艺术史发展的原因,很长时间,水彩画都被视为是素描的一种分支和从属。而且,更重要的则是价格的因素。一幅知名的油画作品,能卖到几十万美元的价格。而知名的水彩作品,通常只能卖到这个价格的几分之一乃至十分之一。”
“几十万美元,几万美元。”
“贵的那个,自然就是更为高级的那个,难道不是么?安娜的曾曾祖父,可要比我极端多了,他创立杂志的时候,把杂志社的名字命名为《油画》,就是因为他不光瞧不起水彩,他还瞧不起水粉,瞧不起版画……他瞧不起除了《油画》以外的所有艺术形式。”
“伊莲娜家族从来就只收藏油画。连他们家所创立的杂志的名字都要叫做《油画》,就是要把真正高雅的艺术和低俗的艺术区分开。至他的死的那天,先代伯爵先生,都觉得水彩是小孩子和不成熟的艺术家的涂鸦画,艺术成分和撒尿活泥没有本质区别。”
“真的?”柯岑斯抬起一边的眼皮。
“真的。”
顾为经点点头,“这是安娜·伊莲娜跟我说的。”
“他妈的!”
柯岑斯教授说道。
他差点把嘴里的烟屁股嚼进去。
“我要回头就把我的《油画》会员订阅退了。”他低声嚷嚷道。
“倒是不必如此。”顾为经说道:“现代的《油画》杂志肯定不会那样了,我听说如今的艺术总监萨拉女士,她其实挺喜欢水彩画的。”
“你看。”
“柯岑斯先生。”
顾为经说道:“您认为您所付出了一生心血的水彩,是比油画更低等的艺术形式是一种侮辱。可您却在潜意识里认为,水彩是比……我随便举一个例子,可能是比津巴布韦的墙屋喷绘啊更高级的艺术形式,即使后者同样寄托了一个艺术家一生的心血?”
柯岑斯犹豫的张开了嘴。
“或者说——”
顾为经说道:“相比那些,水彩画其实是一种更加正确的画法?”
柯岑斯又把嘴闭上了。
“我没有这么想。”
片刻后,柯岑斯说道。
“因为这太他妈的政治不正确了对吧?”顾为经说道:“更高级……更高级这个说法也就罢了,可能什么透视的精准度啊,焦点的变幻啊,还有能够诡辩的空间。但更正确?这话听的简直超级种族主义。”
“没有任何推卸的借口。”
“即使是在一场两个人之间的私密谈话里,你也觉得这话实在是太过分了。”
顾为经语气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