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到任何人。
借着拜访安慰将军夫人孩子的名义,奇尔克顶着巨大的风险,在丧礼结束后去了布莱德的私人住宅。
靠近住宅的时候,那种冷酷压抑的监视感又出现了,而且更为强烈,这种感觉在他与伯恩瓦夫人交谈的同时到达了巅峰。他甚至觉得,只要他说出“离开王都”这几个字,他一定没法活着走出这里。
他维持着表面的平和离开了,背后却早已被冷汗湿透。此后多天,他逗留在王都,寻找机会想带走这对一无所知的母子,可他又想到自己新婚的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于是他想,这事还是需要慢慢计划。
可他没想到,下一次他见到斯多姆时,已经只剩了他一个人。
伯恩瓦夫人上吊自杀了。
仅仅在布莱德·伯恩瓦将军下葬后的五天,夫人因为悲痛过度选择了殉情,尸体在第二天同样以极高的规格待遇下葬。
王国是这样宣布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一下明白了布莱德在最后一次出征前一晚对他说的话,他一直以来敬重的主将、他深深感激的救命恩人,在漆黑的夜里抬起绿色的眼睛望着天空,他同样抬头,可夜空一片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奇尔克,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帮我一个忙吧。”他的主将说。
奇尔克第一次听到布莱德的声音如此疲惫,死气沉沉又无可奈何。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第一次想阻止将军开口,而布莱德转过头来郑重地看着他,总是威严的绿眼睛里甚至罕见的有一丝哀求的意味:
“如果哪天我死在战场上,不论别人说我是怎么死的,只要你没有亲眼看着我死在敌人手里,请你回到王都,把我的妻子儿子从那里带走……随便带到哪里都好。”
他在葬礼上再一次看到那双和将军极像的绿眼睛,眼睛的主人把头垂得很低很低,从乱糟糟的头发丝到胸口的白花都在细微又无法抑制的颤抖,受惊又愤怒的小动物一样,像在哭。可他现在是一个人了,孤零零站在那,没有会暴躁敲他脑袋让他把眼泪抹掉的父亲,也没有会用白丝绢温柔擦掉他眼泪的母亲。
灰蒙蒙的天空飘着细细雨丝,他就这样孤落落站在朦胧雨幕里,不避雨也不打伞,任雨水顺着他的下颚线滑进领口里,把他淋成雨里无家可归的、湿漉漉的小兽。
奇尔克想,他或许需要一把伞。
他朝前走去,正要把斯多姆护进伞下,而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奇尔克的黑伞碰到了另一把黑伞,他往伞下看去,是一个娇艳明丽的金发少女,标志性的红瞳让他很快记起少女的身份和名字。
国王宠爱的独女,蛮横尊贵的公主,蕾蒂安娜。
少女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她猩红的眼里没什么切实的悲伤,但她依旧用了压低类似伤感的声音,很自然地去牵斯多姆的手:
“斯多姆,别伤心……”
“不用!”
出乎奇尔克意料,她的手指刚刚碰到斯多姆垂下的手,一直在雨里沉默的斯多姆就像受惊一样猛退几步退出了伞下,甚至过了一会才想起按礼仪补上谢谢。
他又一个人站在潮湿的雨里,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谢谢。不,不用了,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少女愣了片刻,没听到似的上前一步死死拽住他湿透的袖口,斯多姆往旁边挪开一步,她就往前一步:
“可我想陪着你。你不要难过,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的……”
后面的话,奇尔克没有听清。只是他最后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新立的墓碑前,斯多姆僵硬地站在少女那把昂贵的黑伞下,原本挺直的脊背被伞顶挡住,只得微微佝偻着。
他好像被那把格外华美宽敞的黑伞牢牢庇佑,可黑伞投下的阴影深重,又像在一口一口将他吞吃殆尽。
……如果将军并非死在里奇人手里,夫人也不是殉情而死,那下一个……
奇尔克明白,必须得尽快带他走。
他在王都滞留太久,那种监视感已经会时不时出现在他的日常生活里,甚至频率和威胁感都在不断上升。为了确保安全,他要在第二天前离开,于是他决定当晚潜入布莱德的宅子,带走斯多姆。
而潜进去后,奇尔克发现自己万般打算仍旧低估了暗中的眼睛,他进的来,却未必出的去,更别提是带一个大活人出去。
他在深夜潜入,这宅子如今空荡荡的,活像幽灵的居所。他在伯恩瓦夫人房间的飘窗下找到了斯多姆,蜷缩的少年抱着自己的双膝,戒备地抬起遍布血丝的通红双眼看他,在认出了他后登时放松了绷紧的身体。
他说,奇尔克叔叔,母亲不是自杀。她前一天还抱着我,紧紧抱着我,说她会陪着我,一直一直陪着我。
他说,奇尔克叔叔,您告诉我,求求您告诉我,我父亲真的是里奇人害死的吗?可他那么好那么好,除了里奇人,还有谁会害他?
他说,奇尔克叔叔,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的声线干哑而发着抖,可初听居然还是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只有止不住颤抖的尾音才显露他几近崩溃的内心。
仅仅十天内,他参加了两场丧礼,棺材里的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可他还记得只在小时候在父亲身边见过几面的奇尔克,他这样克制着又声嘶力竭地向他求救,像坠崖的人用磨破的手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绳索。
有一瞬间,奇尔克真想将一切抛之脑后,按向将军许诺的带他离开王都,去哪儿都好。可很快,他想起自己新婚的妻子还在等着自己回家,一岁不到的孩子哇哇大哭地等着爸爸。
他的左右躯体在角力,半边冷,半边热,半边埋在土里,半边温暖光明。他挣扎着,拉扯着,他给斯多姆讲布莱德将军的嘱托,讲民间对布莱德将军过盛的呼声与国王的猜忌,讲他对将军之死的推测,他把他知道的全一股脑说了出去。
最后,他吞了口唾沫,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能带你走。我被盯上了,能安全潜进来找你已经是艰难至极,没法再带着你离开这里。
奇尔克下意识隐瞒了另半部分的原因,他从不觉得自己会懦弱,而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个懦夫。他边向阳光下缓缓挪动身体,边转过头对被抛弃在阴影里的人说,对不起。
啪嗒
最后的绳索断开了。
奇尔克好像听到一声闷响,苦弱血肉从百米高空忽地坠下,在地上摔得一片模糊。而事实上,他只听到少年嘶哑又竭力克制的礼貌声音:
“没事的。”他说:“奇尔克叔叔,祝您一路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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