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速旋转的车轮压过柏油路,呼啸着甩起路旁蔓延的杂草,将碾碎的清香扬起到空中。平旷而寂静的土地上,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震动着热浪,两辆黑色的运送车穿过层层铁网,驶入西岛监狱。
汽车在热烈的阳光下晒得发烫,热度透过厚厚的车壁熨在脊背。黑暗闷热的车厢里汗涔涔的手臂之间难有可以透气的缝隙,年轻人被挤在中间动弹不得,鬓边的热汗不停淌入衣领。
汽车缓缓停下,铁皮外的蝉鸣变得清晰,门锁的松动带来一束强烈的光亮,立刻照透沉闷昏暗的车厢,将积聚的罪恶与沉郁曝开。车里的年轻人面对这刺眼的阳光,固执地抬头看向门口,却立刻感到眼前一阵五彩斑斓的扭曲景象。
手铐碰撞的清脆声在耳边此起彼伏,他站在队伍中,沉默地跟随着身前人拖沓的脚步,双脚在松散的沙砾上缓慢挪动。
灰红色的高楼在层层高墙中探出头,年代久远的砖石间露着星星点点的绿意。空气中弥漫着古建筑淡淡的陈旧气味与潮湿的水汽。铁丝网的尖锐刺破了眼前这座建筑的优雅气质,层层加固的金属牢门让这片土地从沉静的历史中走出,陡然变得严肃凛然。
队列整齐的犯人在艳阳下沉默前行,几个警察偶尔出声指引,似乎对他们、对这里的一切工作都提不起任何激情。
年轻人的余光里,狱警身上湛蓝的警服和天空的颜色如出一辙,被阳光照到反光的手铐时不时在走动中和腰间枪套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悄悄看向周围戒备着他们的警察,同样的制服,相似的动作,像是没有任何主动性。他企图找到这些警察的不同之处,却连每个人具体的样貌都看不清,只能看到警帽在阳光的投射下洒下一片阴影,巧妙隐藏了每个人的喜怒。
很快,炽热的暖光变成了刺眼的冷光。
厚重冰冷的大门缓缓关闭,随着一声巨响,柔和的自然景色和曾经的自由都被锁在了高楼之外。走廊上白晃晃的亮灯照亮着每一处角落,四周的白墙几乎没有一点瑕疵,头顶密集的监控摄像一刻不停的闪着红光,像一双双锐利的眼睛,一个个冷漠的卫兵,紧盯着这些刚刚迈入西岛大门的新人,似乎一旦他们有不当举动,这些家伙就会立刻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叫。
只剩脚步声的走廊死气沉沉,身上单薄的囚服似乎融化在了刺眼冰冷的照灯之下。年轻人觉得自己正赤身裸体暴露在这些警察面前,没有任何隐私,没有任何尊严。早已失去的自由激发出的冲动再次难以抑制的涌上心头。他低着头一语不发,被铁铐铐在身前的双手默默攥紧了拳头。
与他并排前行的男人扭头看到这个比他年龄小很多的小伙子额头一层细密的冷汗,喉咙里哼笑了一声,嘴唇几乎未动,以仅能他们二人听到的音量调侃,“小子,你第一次来这?”
身旁男人的声音让年轻人愣了一秒,瞬间卸了身上那股拧巴的劲。他有些慌张的抬头,却没敢扭头看向身旁人,生怕引起队伍旁正跟着他们一起往里走的警察的注意。直到看到狱警开始安排队伍里每个人登记信息并领取衣物和生活用品,无暇注意队伍中的动静,他才小心翼翼的嘴唇嚅动,“我……”过度紧张导致嗓子被捏紧似的,让他难以发声,最终只低低说出了一个字,“对……”
那个喉咙里震出的低笑声再次响了起来,“不用害怕,西岛的日子没那么难熬。”说话时,男人的胳膊亲昵贴上了年轻人的上臂,声音无意识的提高了些音量。
年轻人并不适应陌生人的碰触,即使男人正好心地为他提供信息。他触电似的立刻移开了一步。咫尺距离外,狱警听到他们的声音后很快冷语呵斥,制止他们继续交流。从下车到现在,这声冷酷严厉的声音让狱警突然活了,从必须存在的符号变成了有血有肉的掌权者。年轻人身子倏地一抖,立刻顺从地沉默了下来。
看到他们没再有其他动静,那名狱警转回身继续押送前行。
警察转回身后,抿紧嘴唇的年轻人慢慢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怯懦目光中的阴沉逐渐露出水面,黏在狱警身上,长久凝视着他的背影。
“他们是‘眼睛’。”
这句奇怪的话让年轻人阴戾的眼神回归正常,他有些困惑的微微皱眉,却依然望着那些警察的背影,“眼睛?”
狭窄的走廊突然变得宽阔,高处的窗户透进来的阳光让压抑的环境得以缓解。这段中部中空高挑的走廊两侧分设了两层房间,上下层中间搭着冰冷的铁过道。年轻人的心思还在话上,没注意自己已经走过了一道铁门,也没分心好奇这些紧闭大门的安静房间中是什么。他见身边狱警往前走远,于是抓住时机反问道:“……什么意思?”
“什么‘眼睛’?谁的‘眼睛’?”
话音刚落,他突然听到右上方,似乎就在他头顶不远处,一声一声缓慢、稳重却非常清晰的脚步声正和他们的步伐同频率的响着。
这声音不知何时出现,或许刚刚出现,或许已跟随很久,将他们的小动作、小心思全部捕捉。靴子踩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这些低头前行的人的耳边,压在他们的心头。
悄无声息的审视与逼近让年轻人心脏猛地收缩一下,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偷偷说话之后心虚的应激反应,或许是本能的保护机制,他竟不受控的突然抬起了头,循着声音,在队伍中突兀的望向这不知何时出现的极具压迫性的脚步。
那束目光看向二楼,捕捉到那双缓步前行的短靴后,继续向上探究。年轻人看到那身笔挺的警服,腰间束紧的腰带,一双带着手套的双手正轻松的背在身后,挽起一半的衣袖露出小臂,区别于他人板正着装的随意显得有些离经叛道。
注意到这人肩上不同于他人的肩章,年轻人脑袋中的理智劝阻他最好到此为止,可他的目光却忍不住上移,越过脖颈,直到看到警帽下的面孔才肯罢休。
没料到四目对视,年轻人发现这个男人正看着自己,嘴边像是隐约带着笑意,他背后倏地一层冷汗,立刻低下了头。
那似有若无的笑意中掺杂着其他狱警眼中没有的怜爱和同情,那双眼睛带有丝丝搜寻和探究,却也阴狠又淡漠,似乎有和煦春风从他身旁而来,将你完全包裹,让你感觉不到露骨的精明。可聪明人看到那双眼睛时、感受到那股坐镇者的气场时,就会立刻知道他永远无法在这个男人眼前有任何僭越,因为可以确定,如果在他面前耍手段,这个人一定会立刻解决生产麻烦的人,毫不留情。
年轻人缓缓呼出一口气,想要缓解自己心里莫名的紧张,却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不争气的隐隐颤抖。他不敢再次抬头,脑袋里却挥之不去那张脸和那抹似乎存在的微笑。他从没见过如此复杂的、让人同时感到胆寒和亲切的笑容。他身旁的界限是那么模糊。年轻人忍不住的不停回想,就像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无法轻易看透,无法轻易抽身。
“他的‘眼睛’。”
身边狱友抬手抠了抠自己的耳朵,闹得手铐叮当直响。
“不过不用担心。”男人过于轻松的语调背后藏着只属于这里的秘密,“西岛监狱第一监区是他一个人的王国。只要别惹他,什么都好说。”
年轻人慢吞吞脱下自己的上衣,掀起衣服抬起头时,目光不知为何忍不住瞥向倚在桌边的那位领导者,像是被吸引着,不自觉地看了过去。
男人正垂眼看着手里的文件,似乎在透过纸张,了解着他们每一个人。纤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极其随意的翻动着文件,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慵懒。他异常敏锐,年轻人的眼神刚落过来没多久,他几乎立刻感受到了来自犯人的目光注视。警察的双眸刚微微朝这边转动过来,年轻人便立刻低下头去继续手忙脚乱的脱衣服。
灯光下赤身裸体的囚犯双手撑在漆黑的镜面上,面对着明里暗里的监视,无处躲藏,就像加工厂中即将被宰的牲畜,接受着里里外外的检查。有人忍受不了狱警们粗暴冷漠的动作,嘴里咒骂的难听至极,看文件的男人却眼都没抬,脸上没有丝毫不悦。
那双警靴下的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缓缓来回踱步,不变的节奏没有对任何人的偏袒。
想象着那个男人直接的凝视,年轻人闭着眼深呼吸,咬牙隐忍,摁在镜面上的手逐渐用力到开始指节发白。等到他们换上西岛监狱特殊的橙色囚服,服从命令转过身时,他以为自己会再次撞入那双眼睛中,却发现那个男人已不在屋里,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不知何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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