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村的夜晚，因那间亮著昏黄灯火的土坯房而显得与眾不同。夜校的“课程”已进行了些时日，村民们从最初看热闹般的新奇，渐渐变成了习惯，甚至开始期待这每晚的聚会。毕竟，能认几个字，会算自己的工分粮帐，在这年头可是实实在在的本事。

这晚，屋里照旧挤得满满当当。汉子们一起摆著龙门阵，婆娘们纳著鞋底，孩子们则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徐达维持秩序的声音和村民们的鬨笑声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

朱明依旧站在前面那块锅底灰抹黑的“黑板”前，今晚教的是更实用一点的——简单记帐。

“乡亲们看好了啊！”朱明用白石坨画著表格，“这边写日期，这边写事项，比如『腊月初五，卖柴火一担』，然后这边收入多少文，这边支出多少文，比如『买盐三文』。最后这边算结余。每天记清楚，月底一加，就知道这个月是赚了还是亏了，钱哪儿了！”

村民们瞪大眼睛看著，觉得这法子確实清楚，比心里糊涂帐强多了。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显得有些犹豫，正是扶苏。他这几日思虑甚重，今夜听得这边喧闹，又听闻是“教学”，那颗儒生“教化万民”的心又活泛起来，便踱步过来，想看看这“后世之学”究竟如何。

朱明眼尖，看见了他，便笑著招手：“扶苏公子？来得正好，一起听听？”

扶苏微微頷首，整了整並没什么褶皱的粗布衣襟，努力保持著仪態，想找个角落安静聆听。奈何屋里挤得插脚不下，他又是生面孔，村民们好奇地看著他，反而给他让出了一小块地方，正好在前排——离吕茶不远。

吕茶正百无聊赖地玩著自己的头髮，她对记帐毫无兴趣，只是觉得这里人多，比一个人待著强。看见扶苏过来，她立刻翻了个白眼，往旁边挪了挪，嘴里小声嘟囔：“怎么哪儿都有这酸秀才…”

扶苏假装没听见，端正跪坐在草垫上，准备聆听“治世之微末小技”。

朱明继续讲课：“好，咱们来个实际的。假设狗蛋家，昨天编了五双草鞋，拿到集上卖了，每双两文钱，一共收入十文。今天他爹又买了半斤麻绳，了三文钱。那么狗蛋家现在结余多少文？谁来算算？”

这个问题对刚学数字的村民有点难，下面一片寂静。

扶苏却听得微微蹙眉。他觉得这问题太过琐碎，於治国大道无益，但出於礼貌，还是下意识地心算：十文减三文，自然是…

还没等他开口，旁边一个急性子的汉子已经掰著手指头喊了出来：“七文！是七文！嘿！俺算对了！”

朱明笑道：“对！李大哥算得对！就是七文！看，这么一记，是不是清清楚楚？”

扶苏：“…”他默默地把到了嘴边的“七文”咽了回去，觉得与民同乐…也挺好。

接著，朱明又举例子：“再比如，王婆子家，前天赊了张屠户半斤猪油，说好五文钱，今天卖了鸡蛋得了三文，先还了张屠户两文，还欠三文。这帐该怎么记？”

下面又开始掰手指头、交头接耳。

扶苏再次下意识地思考：赊欠五文，偿还两文，自然仍欠三文…如此简单的算术…

突然，吕茶在一旁不耐烦地开口了，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哎呀烦死了，天天算这些鸡毛蒜皮的，几文钱也算来算去，有什么意思嘛！能发財啊？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变美怎么赚钱…”

她这话顿时引起了一些村民的不满，尤其是刚才认真计算的李大哥：“吕姑娘，你这话就不对了，俺们小门小户，可不就得算清楚嘛！不然辛苦一年，钱没了都不知道咋没的！”

“就是就是！”有人附和。

吕茶被懟，立刻茶艺上身，委屈巴巴：“人家又不是那个意思嘛…人家是觉得，人生应该追求更高级的东西，比如艺术啊，情感啊…整天算计铜板，多俗气啊…”

扶苏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虽然也觉得这课程过於“微末”，但更看不惯吕茶这种轻视民生疾苦的態度。他忍不住转过身，对著吕茶正色道：

“吕姑娘，此言差矣！《大学》有云，『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財恆足矣』。理財持家，本就是正事，何来俗气之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家之財不理，何以…”

“停！”吕茶立刻打断，又是这套！她指著扶苏，对周围人道：“你们看！他又来了！动不动就之乎者也扫天下！咱们就普通老百姓，扫好自己家院子就行了，扫什么天下啊？天下用你扫啊？”

村民们一阵鬨笑。他们虽然觉得吕茶娇气，但扶苏这动不动就“扫天下”的架势，也確实让他们觉得有点…好笑，离他们太远了。

扶苏顿时语塞，脸涨得通红：“在下並非…並非此意…我是说…”

朱明在上面看著，哭笑不得，赶紧敲敲“黑板”：“安静安静！咱们继续上课！那个…扶苏公子，要不…你来帮大家算算王婆子家这帐？”

扶苏如蒙大赦，赶紧起身，走到前面，拿起白石坨，极其认真地在木板上写下“欠：五文”，“还：贰文”，“仍欠：叄文”。他写字一笔一划，极其工整，带著一种古朴的韵律感，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有村民小声嘀咕：“嘿，这先生字写得可真板正！”

“像个读书人！”

吕茶在一旁嗤笑：“写字好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啊？”

扶苏充耳不闻，写完后退回原位，依旧保持端正坐姿，只是耳朵尖还红著。

朱元璋和徐达也混在人群角落里看著，朱元璋低声对徐达笑道：“这酸秀才，倒是认真。就是跟咱这夜校，有点驴唇不对马嘴。”

徐达也笑：“不过有他在，倒是热闹不少。你看吕茶那丫头，都不敢太放肆了。”

果然，有扶苏这个“正经人”在场，吕茶虽然还是各种小动作不断，但明显收敛了不少，至少不敢再大声喧譁了，只是不时甩给扶苏几个白眼。

夜校就在这种略显古怪却又生机勃勃的气氛中进行著。扶苏虽然时常因为村民们的“愚钝”和吕茶的“刁蛮”而感到无力，但看著那些原本一字不识的村民，如今能磕磕绊绊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能算出简单的收支，他內心深处，那“教化万民”的理想，似乎找到了一种另类而真实的寄託。

或许，治国平天下，並非一定要高谈阔论仁政德治，从教一个农夫记清楚自己的三文五文开始，也是一种践行吧？扶苏看著跳跃的灯火和那些质朴而认真的面孔，第一次对“教育”有了更接地气的理解。只是这个过程，註定会充满让他哭笑不得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