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东宫暖阁內的炭火似乎都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朱標、朱樉、朱棡、朱棣兄弟四人相对无言,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迷茫笼罩著他们。父皇可能未死?这个念头本身就如同惊雷,而更让他们无所適从的是——为什么?
父皇雄才大略,一生掌控欲极强,若他活著,为何要假死遁世?是为了考验他们兄弟能否稳住江山?是在暗中布局清除某些他们不知道的隱患?还是…有了什么他们无法理解的、更宏大的计划?亦或是…这根本就是一个针对他们所有人的惊天骗局?
无数种猜测在兄弟四人心中翻滚,却找不到一个確切的答案。他们第一次感到,在那位如同神魔般的父亲面前,即便他们已是手握重兵的亲王、登基的太子,依然如同蒙昧的幼童,看不清前路,猜不透圣意。这种失控感和未知感,让他们坐立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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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远在平山村的土坯房里,气氛却截然不同。炭盆烧得暖烘烘的,朱明正拿著一根烧黑的木棍,在一块打磨平整的大木板上写写画画,朱元璋和徐达围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
“老朱,徐管家,这玻璃量產的关键,就在於这配方和炉温!”朱明一边画著简易的窑炉结构图,一边讲解,“咱们不需要搞太复杂的,就用地坑式坩堝窑,村里就能砌!”
他在木板上写下几个关键词:“主要原料就三样:石英砂、纯硷、石灰石。石英砂好办,河滩上就能淘洗出来更纯的。纯硷…嗯,也叫口硷,可以从一些盐硷湖岸边收集,或者用草木灰浸泡提炼,这个麻烦点,但也能搞。石灰石山里就有,烧石灰你们都会。”
朱元璋盯著那几样看似平常的东西,难以置信:“就这些?就能烧出那晶莹剔透的玻璃?”
“原理就是这样!”朱明肯定道,“把这些原料按一定比例混合好了,磨成粉,放进耐火的黏土坩堝里,然后塞进窑炉猛火烧!关键就是温度要够高,火力要均匀,得烧到那些料子完全熔化成黏糊糊、亮晶晶的浆液才行。”
他画著火焰的走向和烟囱:“这窑炉得这么修,通风要好,不然温度上不去。等烧化了,就用铁管子蘸取那玻璃液,赶紧用嘴吹,或者用模具压,想要什么形状就做什么形状。吹好压好的东西还得放进退火窑里慢慢冷却,不然冷太快了容易炸裂。”
朱元璋和徐达都是极聪明的人,尤其是徐达,对工事营造颇有心得,听著朱明的讲解,看著那简易却清晰的示意图,眼睛越来越亮。
“妙啊!”徐达抚掌道,“原料易得,这窑炉看著也不甚复杂,若是试成了,找些伶俐的工匠,量產確有可能!”
朱元璋更是目光灼灼,仿佛已经看到了晶莹的玻璃器变成滚滚財源:“好!朱专员,你把这详细的方子和炉子怎么砌都写下来,开春雪一化,咱就让人著手去办!”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犹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朱先生,村长…在下可否请教一事?”
三人回头,只见扶苏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脸上带著思索和困惑交织的神情。他显然刚才就在附近,听到了部分关於“量產”、“工艺”的討论,但他关心的显然不是这个。
“扶苏公子?进来坐,何事?”朱明招呼道。
扶苏走进来,先是依足礼节对朱元璋和朱明、徐达微微躬身,然后才沉吟著开口:“方才无意听闻诸位谈论工巧之术,然在下心中所惑,仍在於政道。近日思及大秦旧事,以及那日朱先生所言父皇苦心…心中矛盾更甚。”
他抬起头,眼神真诚而迷茫:“大秦以法家立国,律法严苛,赏罚分明,故能扫灭六国,一统天下。然则,严刑峻法,似乎终非长治久安之道,百姓恐难真心归附。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是否…是否唯有行仁政,施德教,方为治国正途?如同周一般,行分封,广施仁德,方能享国长久?”
又是这套儒家的理想主义。朱元璋和朱明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但又觉得有必要再给这钻牛角尖的公子哥上一课。
朱明想了想,率先开口,他从“民”的角度出发:“扶苏公子,你说百姓恐难真心归附?那我问你,对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终日为温饱挣扎的普通农夫、工匠来说,什么最重要?”
扶苏思索道:“自是温饱安居。”
“没错!”朱明一拍手,“是公平!是秩序!是能让他们安心种地、做工,不用担心突然被贵族抢了土地、被恶吏讹诈、被盗匪劫掠的环境!严明的法度,恰恰能提供这种秩序!它或许冷酷,但它能最大程度地保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能让弱者有一条申冤的途径,能遏制强者的为所欲为。这本身,难道不是一种最大的『仁』吗?一种让绝大多数人能安稳活下去的『仁』?”
扶苏怔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法”的意义。
朱元璋接过话头,他的角度则带著帝王的冷酷和现实:“哼,仁政?德教?咱问你,若一地豪强兼併土地,欺男霸女,你是跟他讲仁政道德有用,还是派按察使拿著《大誥》、带著衙役直接抄家问斩有用?若边关將领拥兵自重,意图不轨,你是派个儒生去感化他有用,还是一道圣旨调兵平叛、明正典刑有用?”
他声音沉肃,带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治国不是请客吃饭!光讲仁德,底下全是阳奉阴违、贪赃枉法、蠢蠢欲动之辈,江山迟早要完蛋!法,就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刀!让他们知道怕,知道规矩!这才是对安分守己的百姓最大的仁慈!”
朱明补充道:“扶苏公子,法治並非不要道德。而是说,道德是更高的要求,用来约束君子。而法律是底线,用来惩罚小人,保护所有人。一个国家,不能只靠道德感化,必须有强制性的法律作为保障。秦二世而亡,根源並非在於『以法治国』,而在於法度失衡,变成了暴政,再加上胡亥赵高的倒行逆施。若法度公正,执行有序,它反而是国家稳定的基石。”
一个从百姓生存的现实出发,一个从帝王统治的冷酷视角阐述。朱明和朱元璋的话,如同重锤,一次次敲击著扶苏固有的儒家观念。
他沉默著,眉头紧锁,反覆咀嚼著“秩序”、“公平”、“底线”、“保障”这些词语。他发现自己无法反驳。无论是朱明所描述的百姓渴求的安稳,还是朱元璋所强调的统治必需的威慑,似乎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完全摒弃法治的空谈仁政,如同空中楼阁。
许久,扶苏才长长吁出一口气,眼神中的迷茫並未完全散去,却多了一丝明悟和沉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扶苏…似乎有些懂了。法之为器,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非法之过,乃人之过也。治国之道,或在於…德法並施,相辅相成?”
他的语气带著试探和不確定,但显然,那层纯粹理想化的儒家外壳,已经被现实敲开了一道裂缝。朱元璋和朱明相视一笑,知道这课没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