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看著扶苏那副失魂落魄、世界观崩塌的模样,嘆了口气,转身走到屋角的土灶边。灶上温著一小锅粟米粥,旁边还有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他盛了一碗稠粥,又把那碟咸菜端了过来。
“那个…扶苏公子,”朱明语气有点彆扭,毕竟论辈分这真是活祖宗,“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身子暖和过来才好想事情。”他把粥碗和咸菜碟放在炕沿边。
扶苏的目光原本还涣散著,此刻落到那碗粥和咸菜上,瞳孔猛地一缩,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是一碗…几乎全是米粒,浓稠雪白的粥!没有丝毫杂色,散发著纯粹的穀米香气!旁边那碟虽然黑乎乎,但能看出是醃製的菜蔬,闻著还有股咸香!
他猛地抬起头,看看粥,又看看朱明和朱元璋,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发颤:“二…二位…平日…便食此物?”
朱元璋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回道:“啊?这咋了?这不就是寻常粥饭?”这玩意儿村里条件稍好点的人家都吃得起啊,甚至算得上简陋了。
扶苏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如此精纯之粥…无麩无稗,竟为寻常之食?还有这…菹菜?”
在他印象里,即便是宫廷饮食,粟米也难免掺杂些別的穀壳碎粒,如此纯净的粥,已是难得。而咸菜,更是重要的佐食,非寻常百姓能时常享用。
朱明忽然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哦!忘了这茬!”他对著扶苏解释道:“扶苏公子,后世…嗯,就是现在,这耕种、碾米的技术比秦时好了不知多少,这种白粥,確实不算什么稀罕物了。这咸菜更是家家户户都能醃点。您放心吃,管够。”
管够…扶苏听著这两个字,看著眼前这碗“不算稀罕”的白粥,手指微微颤抖著捧起了碗。温热的触感从粗陶碗身传来,让他冰凉的手指恢復了一丝知觉。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温软、稠滑、带著穀物最朴实的香甜,瞬间充盈口腔,暖流一路滑入胃中,驱散著体內的寒意。
他又夹起一小块咸菜放入口中,咸鲜的味道刺激著味蕾,让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他吃得很快,甚至有些狼吞虎咽,全然忘记了平日所学的礼仪。一碗粥很快见了底,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苍白的脸上终於恢復了一丝血色。
朱元璋和朱明在一旁看著,都没说话。他们能体会到这种最原始的食物带来的慰藉。
吃完最后一口,扶苏放下碗筷,神情依旧恍惚,但比刚才镇定了一些。他沉默片刻,终於鼓起勇气,看向朱明,声音低沉而沙哑:“朱…朱先生…方才言及…后世?言及…秦…之后?”
朱明看了朱元璋一眼,朱元璋微微点头。
朱明斟酌了一下语句,缓缓开口:“扶苏公子,您…被赐死之前,陛下…始皇帝陛下,就於沙丘驾崩了。”
扶苏身体一颤,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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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继续道:“中车府令赵高与丞相李斯,篡改了陛下遗詔,拥立了您的弟弟胡亥为帝,是为秦二世。”
扶苏猛地睁开眼:“胡亥?!他…”他显然知道自己那个弟弟的品性。
“秦二世即位后,赵高掌权,”朱明的语气带著一丝歷史的沉重,“他们…矫詔逼死了蒙恬將军。而后,苛政愈厉,赋役无度,民不聊生。最终…不过数年,大泽乡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天下大乱,诸侯復起…大秦…二世而亡。”
“二世…而亡…”扶苏喃喃地重复著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他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虽然他早已预感大秦基业下的隱忧,却万万没想到,倾覆竟如此之快!如此彻底!父皇毕生心血,竟毁於一旦!
无尽的悲凉和痛苦淹没了他。
看著他这副模样,朱明嘆了口气,话锋一转:“扶苏公子,有些话,或许不该由我来说。但后世史家评论,始皇帝陛下对您,实是寄予厚望,用心良苦。”
扶苏抬起泪眼朦朧的眼睛,不解地看向朱明。
“陛下將您派往上郡,监蒙恬军,”朱明解释道,“並非疏远您,更非惩罚您。恰恰相反,那是陛下在为您铺路啊。”
“蒙恬將军,手握大秦最精锐的三十万长城军团,且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让您去军中,一是让您远离咸阳政治漩涡的中心,避免捲入朝堂纷爭;二是让您与蒙恬將军以及边军將士建立情谊,获得军队的支持。陛下深知,唯有掌军权,得军心,將来方能坐稳江山,震慑宵小。”
“陛下焚书坑儒,或许手段酷烈,但他所针对的,是那些妄议朝政、惑乱人心、企图恢復分封的腐儒。
陛下希望您能理解他中央集权、书同文车同轨的深意,成为一个能继承他伟业、守住这大一统江山的君主,而非一个被儒家仁爱之说束缚,优柔寡断,最终导致国家再度分裂的君王。”
朱明的话语,如同一声声惊雷,在扶苏耳边炸响!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他一直以为,父皇是因为不喜他屡次劝諫,才將他打发去边塞。他一直以为,父皇彻底背离了仁德之道。
却从未想过,父皇那看似冷酷无情的安排背后,竟隱藏著如此深沉的思量和良苦用心!派他去军中,是护他,也是锻他!打压儒家,是为了扫清集权障碍,是为了让他將来能顺利接手一个政令畅通的帝国!
扶苏呆呆地坐在那里,泪水无声地从脸颊滑落。原来…原来自己竟从未真正理解过父皇…原来,自己的“仁孝”,在父皇的宏图霸业和深谋远虑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和狭隘…
他长长地、深深地嘆了口气,那嘆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遗憾与明悟:“听君一席话…方知…方知父皇深意…扶苏…错矣…枉读了圣贤书,却不解父皇苦心…”
然而,片刻的明悟之后,更深重的迷茫笼罩了他。他自幼接受儒家教诲,“仁政”“爱民”理念已深入骨髓。此刻虽明白了父皇的苦心,但那种以严刑峻法、强力手段维系统治的方式,真的对吗?儒家的理想,难道就真的与父皇的大一统霸业水火不容吗?
他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之中,眉头紧锁,內心的挣扎远比身体的痛苦更加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