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寒风呼啸,屋內炭盆烧得正旺,驱散著冬日的严酷。那救回来的青年依旧在炕上昏睡,呼吸却平稳了许多,给这间屋子添了几分生机,也添了几分沉静。
朱明已將那些视若珍宝的种子仔细收好,藏在了自己房间最稳妥的角落,只待来年春暖开,便要让这希望之种种进平山村的土地里。
三人围坐在炭盆边,跳跃的火光映照著他们神色各异的脸。话题自然而然地又从种子聊到了粮食,从粮食聊到了大明的根基——钱。
朱元璋用火钳拨弄著炭块,眉头拧著,显然被一个难题困扰著:“朱专员,这粮食若能增產,自是江山之福。可眼下,朝廷用度依旧捉襟见肘。”
“咱之前思量过加印宝钞,你言此法乃是饮鴆止渴。那依你之见,除了开源节流,还有何良策可充盈国帑?”
朱明捧著热水碗暖手,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老朱,你觉得如今大明,除了北边那些时不时扣关的蛮子,境內最让你觉得…嗯…掣肘,甚至有些烦人的是哪些人?”
朱元璋想都没想,哼了一声,语气里带著毫不掩饰的厌弃:“还能有谁?那些自詡清高、盘根错节的世家望族、地方豪强!仗著几亩薄田,读了几本酸书,圈养些胥吏,便觉得能跟朝廷掰手腕!咱当年…”
他顿了一下,把“咱当年杀得他们人头滚滚”这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咱老觉得他们打心眼里瞧不起咱这出身!”
徐达在一旁默默点头,他虽也是淮西勛贵,但对此深有体会。那些百年世家,確实难缠。
朱明一拍大腿:“著啊!老朱,我有一秘制小菜…呃不是,我有一个赚钱的法子,既能给朝廷搂钱,又能稍稍敲打一下这些瞧不起人的傢伙,还能让老百姓得点实惠,至少看个热闹!”
“哦?”朱元璋和徐达都来了兴趣,“快快道来!”
“咱们之前不是聊过烧玻璃吗?”朱明眼睛发亮,“这东西,晶莹剔透,可比铜镜照得清楚,又能做窗户,挡风透亮,还能做成各式摆件器皿,美观得很!咱们就搞这个!”
“如何搞法?”
“咱们把烧出来的玻璃,分个三六九等!”朱明开始比划,“最次的丙等,有些气泡瑕疵的,便宜卖给老百姓做窗户,改善居住条件,这叫惠民。中等乙等的,做工好些的杯盏器皿,卖给城里富户、小官小吏。最关键的是这甲等!”
朱明加重了语气,“要做得极尽精美、通透无瑕,雕刻字,怎么奢华怎么来!专供皇亲国戚、世家大族、朝廷重臣!”
朱元璋点点头:“物以稀为贵,倒是好法子。但这与搂钱何干?与敲打他们何干?”
“关係大了!”朱明笑道,“这甲等玻璃器,咱们定价要极高!高到让他们肉疼,但又忍不住想要的地步!因为这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徵!別人没有,他有,他才能显出与眾不同来嘛!”
朱元璋似乎琢磨出点味道了,嘴角微微扯动。
朱明继续道:“而且,皇族宗室、勛贵大臣们来买,咱们也得收钱!当然,可以给点折扣,比如九五折、九折,显得天家恩宠,但不能白送!”
“啥?!”朱元璋一听,眼睛又瞪圆了,“连咱的皇室也要收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咱自家人用点东西,还要钱买?!”
这简直触及了他的认知底线。他打天下,不就是为了让子孙后代享福吗?
朱明看著他,嘆了口气,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老朱,就是因为你这么想,后世才那么说你的皇族啊。”
朱元璋一愣:“后世如何说?”
朱明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后世史书有言:『明末,宗室蕃衍,岁禄糜巨万,天下財力,耗於蠹虫!』还有更直白的,说『天下百姓,一齐供养朱姓一家!』”
“放屁!”朱元璋猛地一拍炕沿,震得炭盆里的火都跳了一下,脸色因愤怒而涨红,“咱何时让天下养咱一家了?!咱制定的禄米都是有定数的!怎会耗竭天下財力?!这定是后世污衊!”徐达也一脸震惊,显然无法相信。
朱明平静地看著他,目光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歷史的悲悯:“老朱,你制定的政策初衷是好的,想让儿孙无忧。可你算过没有,一百年后,两百年后,你的子孙会繁衍到多少人?”
朱元璋张了张嘴,他没算过,他只觉得儿孙满堂是福气。
“我给你算算,”朱明声音低沉,“假设你的儿子们,每个生五个儿子,这些孙子每人又生五个…如此繁衍下去,到了明末,你的龙子龙孙,可能达到数十万之巨!甚至百万!”
朱元璋和徐达彻底懵了,这个数字超出了他们的想像极限!
“数十万人!”朱明加重语气,“他们都不事生產,全靠朝廷按照你定的规矩发放禄米供养!一个亲王岁禄万石,郡王两千石,镇国將军千石…层层下去,这是一笔多么恐怖的开销?”
“到了明末,有些地方的赋税,甚至不够支付当地宗室禄米的一半!朝廷財政如何能不破產?天下百姓的血汗,如何能不枯竭?”
朱元璋如遭雷击,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的愤怒褪去,只剩下苍白的震惊和茫然。他喃喃道:“数十万…百万…禄米…赋税不够…”
他打了半辈子仗,不就是想让后代不再受苦吗?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炭盆里的火依旧燃烧著,却仿佛驱不散朱元璋心头的寒意。他看著跳跃的火苗,仿佛看到了未来那庞大无比、贪婪吞噬著大明江山的宗室巨兽,而那巨兽,正是由他亲手餵下的第一口食料。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昏迷青年微弱的呼吸声和炭火的噼啪声。
良久,朱元璋才缓缓抬起头,眼神复杂无比地看著朱明,声音乾涩:“所以…这玻璃器,皇室宗亲…也得买?”
“必须买!”朱明斩钉截铁,“不仅要买,还要让他们以买到最新最贵的玻璃器为荣!把这变成一种风尚!这样,钱就从他们手里,流回国库一部分。
虽然不能根本解决宗室问题,但能回一点血是一点,更重要的是,开一个头:皇族消费,也该付钱!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皇帝的儿子、孙子也不行!”
朱元璋沉默了,他第一次对自己制定的某些祖制,產生了巨大的动摇。徐达看著老伙计那副深受打击的样子,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朱明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划开了盛世的表象,露出了未来残酷的一角。改革宗室制度兹事体大,但这卖玻璃收皇族的钱,似乎…可以先试试?朱元璋的內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