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钦瑞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尤其是在一眾族人面前!
他浑身剧烈颤抖,气得喉咙发乾,仿佛有火苗要从里面窜出来:“孟奚洲!你蹲了趟大牢,把脑子蹲坏了不成?!我为你急病缠身,孟家前程因你蒙尘,你竟无半分愧疚之心?!”
孟奚洲倏然起身,两三步走到孟钦瑞身侧,居高临下地看著他:“回府之前,我倒是仔细查探过。您这位忧心爱女、急痛攻心以致病倒的父亲,可是未曾为我奔走半分呢。这却是为何?是能力不济,无力回天?还是本性凉薄,吝於施救?父亲,您选一个?”
孟钦瑞面色一僵,闪过一丝心虚,隨即强撑著挺直腰板,色厉內荏:“你这是觉得整个侯府都欠了你的?一个戴罪之身,也配来质询为父?!”
孟奚洲忽地眨了眨眼,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骗您的,我没查。”
落了圈套的孟钦瑞被噎住,孟奚洲话音一转,语气骤冷,“不过,父亲果然没让我失望,真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捨不得为我这女儿伸呢。是怕伸出来,被人剁了么?”
“孟奚洲!”孟钦瑞彻底失控,脸涨成猪肝色,猛地站起身来,侧身一巴掌往孟奚洲脸上扇去。
孟奚洲早有防备,孟奚洲稳稳地退了半步,躲过孟钦瑞毫不收力的一巴掌,与此同时,她一直捏在手中的酒杯顺势向前一送,杯中酒液尽数泼出,霎时盖了孟钦瑞满头满脸!
冰凉的酒液激得孟钦瑞一哆嗦,眼睛被辣得刺痛,瞬间的狼狈让他甚至忘了反应。
春夜寒凉,酒水顺著他的下巴滴滴答答落入衣领,活像只被泼湿的落水狗。
孟奚洲隨手將空杯“嗒”一声放回桌面,语气平静得可怕:“父亲,女儿敬您一杯。敬您多年来的装聋作哑、装傻充愣、装模作样。”
满场死寂。
大小姐……她真的疯了?!她竟敢当眾泼父亲酒,还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一旁的纪氏,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依旧稳坐旁观。
而远处的柳姨娘则惊呼一声,一脸焦急地扑了上来,掏出绢帕手忙脚乱地为孟钦瑞擦拭,声音带著哭腔:“老爷,您没事吧?您怎么样啊?”
她擦拭几下,猛地扭头瞪向孟奚洲,眼中含泪,满是控诉:“大小姐!您究竟想干什么?!非要把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寧才满意吗?!”
孟奚洲双手交叠置於胸前,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柳姨娘,我还有个好消息没有告诉你呢,二哥成婚了,如今已经回到小河村里开始幸福生活了,开心么?”
柳姨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瞳孔骤缩,声音尖利变形:“你……你说什么?!”
“我说,”孟奚洲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二哥回小河村做张卓了,回坟堆做新郎了,不能在孟府里当你的儿子了。”
柳姨娘眼中的光芒霎时碎裂,那浓烈的怨恨几乎要凝成实质將她吞噬。
失而復得,得而復失,这打击远比从未得到更为残忍。她只觉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噗通”一声瘫软在地。
孟奚洲的目光重新落回孟钦瑞身上。他已夺过柳姨娘的帕子,默不作声地擦拭著脸颊和脖颈上的酒渍,动作缓慢得令人心头髮毛。
“怎么?”孟奚洲语带嘲弄,“父亲哑巴了?”
孟钦瑞將湿透的帕子狠狠掷在地上,缓缓抬起头,看向孟奚洲,嘴角扯出一个弧度:“你自小便聪慧伶俐,没想到,长大了学会的也还是这等后宅妇人的撒泼手段。真是……上不得台面,也贏不到半分体面。”
“噗嗤——”孟奚洲竟是真的笑出了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父亲,您前半生靠岳父提携,后半生妄想靠女婿攀高枝,一辈子都在藉助女子的力量搭桥铺路。借女人的力,竟有脸看不起女人的把戏?”
孟钦瑞的脸由红转青,再由青变紫,周遭那些若有似无的目光,此刻仿佛都化作了实质的针芒,刺得他体无完肤。衣料的窸窣声,也仿佛变成了无尽的窃窃私语与嘲笑。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当眾剥光了衣物,扔在街市口,所有的尊严都被孟奚洲踩在脚下,反覆碾磨。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他孟钦瑞爬到今日之位何等艰辛!借力又如何?借女人的力又如何?!娶回来的女人若不加以利用,难道要供起来不成?
那些靠著祖荫的子承父业者,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污秽,却偏要装出道貌岸然的模样?与他们相比,他孟钦瑞甚至觉得自己堪称高风亮节!
孟奚洲凭什么指责他?她所享用的一切,侯府嫡女的尊荣富贵,哪一样不是他挣来的?便是与太子的婚约,若非她顶著侯府嫡女的名头,莫说太子,便是寻常百姓,谁又会多看她一眼?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她合该对他感恩戴德,磕上三十个响头都不为过!
孟钦瑞胸膛剧烈起伏,没有人有资格指责他,尤其是这个依附他而生的逆女!
“从前我只当你性子纯良,没想到內里竟是这般刁钻恶毒!我孟钦瑞没有你这种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女儿!”他抬手指著孟奚洲,那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来人!给我把这个逆女拖下去!杖二十!”
候命的下人们闻令而动,几名身材壮实的家僕立刻上前,將孟奚洲围在中央。
方才还气势凌人的孟奚洲,此刻被僕人围住,身形显得单薄而无助,仿佛瞬间变回了那个可以隨意拿捏的闺阁小姐。这让在场不少宾客暗暗鬆了口气,心底不免升起几分鄙夷。
翅膀没硬就敢跟天叫板,真是不知死活!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这般字字诛心,哪还有半点为人子女的样子?莫非是做太子妃的美梦做昏了头,忘了这侯府究竟姓甚名谁?
然而,被围住的孟奚洲依旧从容。她非但不惧,反而悠然后退,退至自己的座椅前,安然落座。
“孟钦瑞,”她直呼其名,笑意吟吟,仿佛在閒话家常,“你急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她目光扫过满桌珍饈,又落回孟钦瑞:“你千般算计,万般依靠女子,心底却最是鄙夷女子。如今若死在女子手中,倒也算得上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死得其所了。”
孟钦瑞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脊梁骨,连孟奚洲直呼其名都顾不上了:“你……你什么意思?!”
他急於知道答案,下意识抬手制止了正要上前拿人的家僕。
孟奚洲却好整以暇地捋了捋鬢边的碎发,又理了理素白的衣袖,偏偏不再开口。
孟钦瑞只觉得浑身如蚁噬爬,坐立难安,胃里阵阵翻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孟奚洲!你到底做了什么?!”
孟奚洲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下頜,目光转向一直冷眼旁观的纪氏,语气带著几分感慨:“你不该问我做了什么。你该问问你身边这位,与你永远新婚燕尔的髮妻,她做了什么。”
她的视线再次扫过桌上那些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声音轻得仿佛耳语:“要说起来,我们还真不愧是母女呢。连这最后的手段,都想到了一处去。”
小河村最后一夜,她亦是借著菜餚下毒之名,逆风翻盘。
孟钦瑞顺著她的目光,猛地看向满桌酒菜,又惊疑不定地看向纪氏。
纪氏回望著他,嘴角那抹嘲讽至极的笑容终於不再掩饰。
孟奚洲轻轻抬起手臂,素白的衣袖垂下,上面用极细的银线绣著繁复的缠枝纹,不过在灯烛中不太显眼,倒显得这件衣服朴素了起来。
“孟钦瑞,你好好看看我这一身衣裳,”她声音冰冷,如同宣判,“像不像在为你……提前服丧?”
纪氏,早已无所顾忌,她在这场宴会的菜餚里,下了毒。
她想拉著这满堂的人……一起死。